坤宁宫外,更鼓三声未绝,檐下红灯尚温。
听见陆衍的声音,沈昭深吸一口气,看着纪成玉,“你在里面待着。”
她转身披上一件外衫,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才踏出殿门,便见陆衍立在玉阶尽头。
绛紫朝服,袖口以银线暗绣蟠螭,灯火一照,鳞爪欲活,他腰间未悬剑,只佩一柄折扇,扇骨用玄铁削成,冷光内敛。
“摄政王深夜入宫,只为说一句恭喜?”沈昭停步,挥手示意內侍退下。
陆衍抬眼,笑意温雅,眼底却压着暗潮,“臣来贺陛下新婚,也顺道送一份贺礼。”
他抬手,掌心是一封折得极薄的纸笺,那是春闱最终榜文,探花名下赫然写着“苏逸之”三字。
沈昭微微敛眸,瞬间明白了陆衍前来的意图,眉心微蹙,“榜文明日才放,摄政王倒是消息灵通。”
“臣是关心陛下。”陆衍声音低缓,目光却直直落在她唇上。
沈昭侧过身,让出半阶,宫墙夹道,风带春寒,吹得两人衣袖相触,又即分。
“摄政王关心的方式,倒是别出心裁。”沈昭冷笑,“今夜是朕的洞房花烛夜,你罔顾礼法,擅入宫门不谈,居然还想强闯坤宁宫。”
陆衍目光掠过她紧抿的唇,忽地伸手,以指腹擦过她唇角,声音轻得像叹息,“陛下,臣很难过,臣没想到自己的毒还没解,您却先娶了别人。”
水光潋滟的桃花眼微垂,似乎真是被伤透了心。
沈昭偏头避过,指节收紧,声音沉冷,“摄政王此番前来,若只为说风凉话,便退下。”
她嘴上这么说,但却是真正地,为那份不知真假的悲伤慌了神。
陆衍却是又一次伸手,轻轻牵住她的手腕,将人拉近。
“陛下,臣的话一直作数。”
陆衍垂眸,眼里是晦涩的暗流,他一想到白天她与别人拜堂,哪怕是假的,还是轻而易举地被愤怒和嫉妒冲昏了头。
他知道,今夜他不该入宫,沈昭和纪成玉两个姑娘也不会实质性地发生什么。
但他就是不甘。
所幸他一直都是这样,行事乖张,不遵礼法,就算他今夜真的强闯了坤宁宫又怎样?谁能说他半句乱臣贼子?
但他还是在推开宫门的那个瞬间收了手。
他如同一头气势汹汹的恶狼,却又被迫收了爪牙。
“陛下从来不信臣,但臣的话句句属实,从未欺瞒过陛下。”
沈昭心里乱成一片,被不知名的情绪搅得天翻地覆,她有些烦闷地一甩袖子,“陆衍,朕现在没心情和你说这些。”
陆衍一手揽上她的腰,另一只手在半空截住她,将手牵到颊边,往她掌心里轻蹭,甚至极轻极轻地落下一吻。
“那陛下想和臣谈什么?不如和臣谈谈……为君之道,帝王之术?”
沈昭被他的挑衅激怒,猛地用力,想把手抽出来,却被他攥的很紧,“陆衍!!!你当真以为朕不敢杀你吗?!”
陆衍轻叹,却没松手,甚至又将人楼的更紧,“臣当然知道,陛下做梦都想杀了臣。”
“但臣还有好多想要的,但还没得到手的,所以臣不愿意呢,陛下。”
苍白的脸上,沈昭的神色难看到极致,袖中照夜一出,直接抵在他胸口,“陆衍,朕给你最后一次机会,松手。”
陆衍却是笑了,眼底笑意汹涌,一手猛地扣住她握刀的手腕,不让她后撤,然后低头,用力吻住她。
陆衍没闭眼,只是微微眯着,有些迷醉地亲吻他贪图已久的唇,手下力道没松,扣着她的腰身和手腕,不让人逃离。
端看她被逼到极致时,到底会不会一刀刺进他的身体。
如果这样都没有……
哈……
陆衍诱着她,微眯的双眼里满是餍足,几乎是病态地威胁她。
要么一刀捅死他,要么承受他的索取。
快选吧,沈昭,我的好陛下。
沈昭被他抵着亲吻,后背撞上宫墙,却没感受到疼,她想抽回几乎要穿透他衣衫的照夜,但他却死死禁锢着不能动弹。
沈昭只觉得头皮发麻,他为什么这样,难道他真的不怕死吗?
或许她就该顺势一刀捅进去,了却这个多年来的心腹大患,但为什么……
她下不了手。
呼吸都被掠夺干净,沈昭头脑里一片空白,几乎无法思考,她只能用尽全力控制着手,不让照夜沾血。
这个吻不知持续多久,终于结束,陆衍慢慢放开她,松开对她的牵制。
沈昭只觉得嘴唇微肿发麻,浅棕色的凤眼里盈满生理性的泪,眼尾都浅浅泛红。
陆衍垂眸,眼里只剩意犹未尽,但他明白,不能把人逼急了的道理。
“陛下您看……”他的声音哑的不成样,带着叹息,“您还是舍不得杀臣啊……”
“臣一向守诺,既然答应了要与陛下商讨帝王之道,以后每日,臣都会来御书房,与陛下共商。”
陆衍的手指抹过自己唇角,那里被沈昭咬破了,渗着血丝,但他浑不在意。
“还有今夜,臣多谢陛下赏赐。”
难掩狼狈地回了坤宁宫,沈昭几乎不敢看纪成玉错愕的眼神,她不用看铜镜都猜的到,现在自己到底是一副什么鬼样子。
发丝微乱,眼睛湿润,面色含春,嘴唇红肿,衣衫不整……
该死的陆衍,朕一定要亲手要了他狗命!
吹熄红烛后,沈昭愤愤地暗骂,颤抖着手轻抚嘴唇,上面传来的酥麻感让她难以忽略,她方才到底和陆衍做了什么。
*
次日辰时,长安大街万人空巷。
鼓乐喧阗,三匹雪白骏马自乾清门鱼贯而出。
最前是状元晋云,绯袍金花加身,面如冠玉,却难掩眼底锐气。
榜眼魏舟,镇北侯府的嫡次子,银鞍照白马,笑得风流潇洒。
此二人都极为俊逸,但最惹眼却是探花苏逸之,所过之处香帕如雨。
青衫折扇,眉目温润,唇角含笑,他没看四周,目光越过人群,与高楼上的沈昭遥遥相对,笑意如春潮。
沈昭立于丹陛,手扶玉栏,冕旒轻晃,眼底也浮起极浅的笑。
人声鼎沸里,陆衍倚在酒楼阑干,指间转着一只空杯。
他望着马上青衫,又望高楼金冠,自然看见了二人方才心照不宣的传笑,唇角弧度带冷。
他手腕一转,将一枚小小的物什自指尖弹出,正落入苏逸之怀里。
那是一枚碎银粒,分量轻得可怜。
青年探花抬眸,便见楼上摄政王面无表情,唇角只有一丝冷意,口形无声,“恭喜啊,探花郎。”
和风,陡然转戾。
*
傍晚,琼林苑设宴,花灯万千。
新科进士簪花饮宴,沈昭端坐主位,纪成玉陪坐右侧,凤冠已除,只着淡绛宫装,唇角含笑。
酒过三巡,春闱前三甲纷纷起身,敬酒颂圣,“臣等微贱,蒙陛下天地之仁,惟当肝脑涂地,以报君恩于万一。”
沈昭微笑,亦是举杯回敬,轻抿了一口酒,却是在打量那三人。
首座是状元晋云,他出身寒门,却生得峻拔,眉眼如刀,席间往来觥筹时唇角不扬,若有贵胄子弟来攀话,他也像听不懂的木头一样,客套挡了回去。
榜眼魏舟镇北侯府出身,银带束腰,频频与相熟的诸将碰碗,喝到酣处,笑声洒脱,却又不显失礼。
探花苏逸之则静得多,他着青衫,与文臣论诗,与清流谈琴,句句落在人心软处,偶有贵女隔着帘偷看,他便垂眼一笑,既不轻佻,也不闪躲,显得温润似玉。
沈昭的目光却在半空陡然与人相撞。
陆衍来得最晚,一身秋香色深衣,腰悬青玉佩,行至御前,单手揖礼,声音平静。
“臣恭贺陛下得才,亦贺诸君春风得意。”
说罢,自斟一盏,仰头饮尽,喉结滚动,目光穿过人群,始终锁在她一人身上。
纪成玉忽地以袖掩唇,侧首对着沈昭低语,“摄政王今日,倒像护食的狼,半分遮掩都不屑浮于表面。”
沈昭看得分明,指尖一顿,杯中酒面微漾,她微微垂眸,先行避开对视。
“不管他,朕还有更在意的事。”
纪成玉会意,唤一旁的内侍为她撤了酒杯,又斟了一盏茶,“陛下是想笼络这三人?”
沈昭虚眼扫过纪成玉,眼里暗藏几分审视,但她很快收敛,只低头饮茶,“是,朕还在想。”
纪成玉自然是察觉到了沈昭方才眼里的谨慎,知道是自己多嘴了,暗自懊恼,也不再多说什么。
沈昭正思索着该如何将晋云和魏舟收入麾下,正巧此时苏逸之抬眼,目光与她短暂相接。
一人眼里潜藏寒意,一人眼里温笑浅淡,如春水撞冰。
沈昭忽举杯,向席间遥遥一敬,声音清亮,凤眼里已然有了打算,“新科三甲,各赐黄黄金百两,奉烧春一坛。”
侍女上前,为三人送上黄泥封坛的烧春酒,三人皆是笑着谢恩。
晋云魏舟苏逸之三人纷纷上前,手持着酒盏,为沈昭敬酒。
轮到苏逸之时,他目光不躲不闪,反倒是同她眨了眨眼,眸子里敛了一汪清泉。
宴近尾声,池上风起,吹得灯焰乱晃,人影交错。
沈昭起身,百官跪送,她回头,看见陆衍仍立在原处,衣摆被风掀起一角,鞋面隐隐约约。
灯火渐稀,乐声渐远。
沈昭负手而行,身边跟着纪成玉,身后远远地跟了一队侍卫。
她指间不知何时多了一小包糖渍梅子。
那是方才苏逸之趁敬酒时,以袖掩手,悄悄塞进她掌心的,她指尖捏了捏,梅子微凉,甜味却透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