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

    云荼瞥见老宅，像个风烛暮年的老人，只空余家的轮廓。

    “对了，”陈澍忽然想到了什么，“你这次回来，住哪里？老宅……”他没说下去，但两人都清楚，那片断井残垣早已住不得人。

    云荼的心轻轻沉了沉。来之前她只想着逃离都市，压根没想过阔别十二年的老宅是否还能住人。被他这么一问，才后知后觉泛起窘迫：“还没……还没来得及找地方。”

    陈澍点点头，像是早有预料，他沉吟片刻，眼神变得认真起来：“旷野社区还有一些单间没入住。你要是不介意，不如暂时住在这里？”

    云荼愣住了。住在这里？和陈澍，和这群她完全陌生的数字游民一起？她还陷在重逢的怔忪里，被眼前陌生的人和事震得发懵，心里只想着先找个旅馆缓一缓。

    “不是白住。”陈澍像是看穿了她的犹豫，补充道，语气里带着恰到好处的诚恳，“社区刚起步，很多地方还在摸索。先前听说你在沪市是产品经理，能不能请你帮我们看看项目还有什么要改进的？就当体验换住宿，给我们提提意见，怎么样？”

    “而且，”陈澍的声音放轻了些，“你刚回来，镇上旅馆条件一般。这里离老宅近，你想去看看也方便。”

    最后一句话彻底动摇了云荼的心思。她确实想尽快回老宅看看，哪怕只剩个轮廓，也想再看看能不能探寻到一些曾经和奶奶生活的痕迹。

    “……好。”她听见自己的声音轻轻响起，带着一丝不好意思，“那……会不会太麻烦你们？”

    “麻烦什么？”陈澍笑起来，“我们求之不得。”他说着往楼下偏了偏头，“先去入住吧，你也好好歇一歇。”

    路过休闲区时，陈澍朝里喊了一声：“小雅。”

    很快，一个扎着高马尾的姑娘从休闲区里跑出来，白T恤上印着“旷野”的手写logo，脸上带着元气满满的笑：“澍哥，怎么啦？”

    陈澍侧开身，向林雅介绍：“这是我的高中同学，云荼。”又转向云荼：“这是林雅，旷野社区的财务。”

    林雅的目光从云荼出现时就没移开过，此刻见云荼朝她点头微笑，不由自主地发出感叹，声音脆生生的：“云荼姐，你真好看，跟春天盛开的杜鹃花一样好看！”

    云荼被她夸得脸颊发烫，不好意思地笑起来。陈澍看了眼自己的员工，眼里带着点满意的笑意：“小雅，带云荼去住宿区306的单间。”然后转向云荼，语气里带了丝歉意，“我还有点工作要忙，有什么问题都可以找小雅。”

    “好嘞！”小雅爽快地应着，转向云荼时眼睛亮了亮，“云荼姐，跟我来吧，我带你去看房！”

    被林雅拉着往住宿区走时，云荼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他站在窗边，阳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他正低头看着手机，指尖在屏幕上轻轻点着，不知在发什么消息。前路明明一片未知，可看着他站在那里的身影，心里忽然就安定下来。

    住宿区在白楼后面，也是旧厂房改造的。原来的挑高被隔成两层，又往外延展了一截，变成了三层楼。全屋外立面刷着暖融融的原木色墙漆，楼前伫立着个木雕拱门，门楣上“归隐居”三个字刻得苍劲，倒真有几分避世的意味。

    云荼跟随着林雅来到三楼的走廊尽头，306就在此处，房间不大，却亮堂得很。带着一个朝南的小阳台，一推开门就能看见远处的茶山。房屋里摆着张木床，衣柜是细密的竹条编的。书桌上的铜制台灯擦得发亮，旁边一瓶茶香味的无火香薰正慢慢散着气，空气里都是淡淡的回甘。

    “这房间超受欢迎的！”林雅一进来就叽叽喳喳地介绍，“之前有个画家在这里住了一个月，说在这里画画灵感爆棚。你看这阳台，早上能看见日出从茶山顶上冒出来，美哭！”

    云荼走到阳台边，扶着木质栏杆往远处望。入目是连绵的茶山，云雾像轻纱一样绕在半山腰，“这里……真好。”她由衷地说。没有地铁的轰鸣，没有写字楼的光污染，连空气里都飘着草木的清香。

    “是吧？”林雅凑到她身边，眼睛亮晶晶的，“澍哥当初找这个地方的时候，这里还是片废墟呢。他带着我们清垃圾、刷墙、铺地板，整整忙了大半年。好多村民都来围观，还说我们疯了，放着城里的工作不干，跑到这穷小镇折腾。但你看现在，虽然才开业不到一年，来的数字游民不多，可好多人都待了半年以上，这就是对旷野社区的认可呀！”

    云荼听着，心里也跟着暖起来，忍不住问：“你们有多少工作人员呢？”

    林雅先前高亢的声音忽然低了下去，手指在栏杆上抠了抠，半天才憋出两个字：“三个。”

    “三个？”云荼确实有些惊讶，这社区看着规模不算小，怎么也该有个七八个人。

    林雅看出她的诧异，索性全盘托出：“就是澍哥、我，还有我堂哥。我堂哥是澍哥的师弟，当时我刚被无良公司裁员，舅妈说我哥在创业，我就拎着箱子来了。之所以只有三个人，是因为好多地方都是自助式的，不用人盯着。最重要的是……”她压低声音，朝云荼小声道：“其实每个月都在亏损，多请一个人就多一份工资嘛。”

    “啊？那你们是怎么坚持下来的？”

    林雅凑到云荼跟前，神神秘秘地说：“云荼姐，听我哥说，澍哥是个富二代。”见云荼一副了然的模样，林雅急忙解释：“但他完全没有富二代的做派，每月给我们发工资的钱都是他在外面接单赚的。澍哥不是学计算机的吗？他帮客户做软件开发，我哥说他厉害的很。”

    云荼望着远处的茶山，心里忽然有些复杂。原来这“乌托邦”也只能是“乌托邦”。

    林雅像是想起什么，从口袋里掏出张门禁卡递给她，卡面印着和T恤上一样的“旷野”logo：“这是社区的门禁卡，你这张所有权限都开了，想去哪儿都行。云荼姐你先休息吧，晚饭好了我来叫你。”

    林雅走后，房间里安静下来。云荼打开行李箱，将最近需要穿的衣服和要用生活用品拿出来整理好。今天早上六点就起床前往机场，后面又转高铁和大巴，经过大半天的奔波，疲惫与倦意一同袭来，她躺在床上，闻着空气中淡淡的茶香，很快就沉沉地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云荼被门外的轻唤声唤醒，她迷迷糊糊地打开门，发现林雅正站在门外，一脸惊喜的样子，“云荼姐，吃晚饭啦！今晚澍哥亲自下厨。”

    跟着林雅往外走，云荼好奇地问：“你们平时是怎么吃饭的？”

    “最开始是有请村民来帮着做饭的，但是我们这儿数字游民也不多，其中有一些还习惯自己做，而且因为规模不大，所以做得菜品也不多，有些客户就不太满意，宁可自己去镇上吃。渐渐地就演变成只给我们仨做饭了，后来为了节省开销，我们就没让阿姨每天来，都是提前一天群里通知，如果有超过十个人预约阿姨做饭，我们才叫阿姨来做。平时的话，都是我们仨在一起吃饭，我厨艺不太好，主要是我哥或澍哥做，但是最近他们接的单比较忙，我们到了饭点都是去镇上吃的。”林雅絮絮叨叨地说着。

    听着林雅的话，云荼不由眉头微微皱起，都说“民以食为天”，如果吃不好的话，就太影响居住体验了。

    转眼间，她跟着小雅来到没对外开放的区域，穿过几处挂着绿植的走廊，来到了厨房。

    云荼一眼就看见在厨房忙碌的陈澍，他白衬衣外套了个围裙，围裙带子在背后系成一个利落的结。他微低着头在细心烹饪着锅里的食物，清润的侧脸在夕阳的余晖下更显白皙，明明是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却也可洗手作羹汤，画面竟意外地和谐。

    “云荼？”陈澍不知何时抬起头，目光准确地落在她身上，嘴角扬起一抹浅淡的笑意，“过来了？晚饭快好了。”

    背着他们坐在饭桌上敲击电脑的一个男人听到动静，目光朝他们投来，眼神里带着好奇和友善。云荼这才发现这儿还有个人，她的脸颊微微发烫，点了点头快步走过去：“嗯，刚午睡了下，小雅特意来叫的我。”

    “给你介绍下，”陈澍将最后一盘菜装盘，端向饭桌，指着身边的男生，“这是宋青昱，我师弟，小雅的堂哥，我们社区的工作人员。”

    从厨房取碗筷过来的林雅，迫不及待跟宋青昱介绍：“哥，这是云荼姐，澍哥的高中同学，之前是大厂的产品经理呐！而且真的好巧，她居然是云栖镇的人。”

    宋青昱将电脑本随手一合，站起身来朝着云荼伸出右手，露出标准的八颗大白牙，笑容爽朗：“你好，云荼姐，欢迎来到旷野社区。”

    看着陈澍的目光紧盯在他俩交握的手上，宋青昱嘴角不由地翘起更大的幅度，对着陈澍眨眨眼，才转头回复着林雅，“是呀，真是好巧！”

    林雅此时的注意力全在满桌佳肴上，她熟练地摆好碗筷招呼大家坐下，见云荼盯着菜看，笑着往她碗里夹了一筷子笋片：“云荼姐快尝尝，这笋是村民自家的竹林产的，都是现挖现卖，特别新鲜。”

    云荼刚把笋片送进嘴里，舌尖还没细品，目光忽然定在了她右手边的那盘菜上。

    那是一盘排骨，码得整整齐齐，每块都剁得大小均匀。排骨上裹着浅褐色的酱汁，与众不同的是，酱汁里混着细碎的茶叶末，深绿的颜色嵌在排骨里，随着热气蒸腾，一股熟悉的茶香混着肉香飘了过来，是茶香排骨。

    她的呼吸蓦地顿了顿，筷子悬在半空。

    这道菜是云栖镇独有的做法。当年奶奶总在春茶采摘后，把炒过的废茶叶收起来，和排骨一起焖煮。茶叶的清香能解掉肉的油腻，排骨的醇厚又能染上茶的回甘，是她从小到大最爱的味道。后来离开家乡，她再也没能吃到这道菜了。

    “这排骨看着就香！”宋青昱已经率先夹了一块，牙齿咬开排骨时，发出满足的喟叹，“澍哥你什么时候学会做这道菜了？之前张婶来做饭，就只做了一次，你现在就完美复刻出来了？”

    陈澍正往云荼汤碗里盛汤，闻言手顿了顿，解释道：“下午路过李阿婆的茶园，见她在晒今年的炒青废茶，想着正好试试。”

    林雅扒着米饭，嘴里含糊不清地接话：“我上次不在，就没吃到，这茶叶居然能做菜？”她说着夹起一块，咬了一口眼睛就亮了，“哇！一点都不腻！茶叶香香的，肉还特别嫩！云荼姐你快尝尝！”

    云荼拿起筷子，夹起一块排骨，放入嘴中。排骨炖得很烂，轻轻一抿，肉就从骨头上滑了下来。茶叶的清香瞬间在口腔里炸开，混着肉汁的浓郁，和记忆里奶奶做的味道几乎一模一样。

    “怎么样？”陈澍的声音在旁边响起，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期待。

    “很好吃。”她的声音有点哑，带着点鼻音，“和我奶奶做的味道一样。”

    陈澍的嘴角慢慢弯了起来，语气轻快了不少：“喜欢就多吃点。李阿婆说今年的茶叶特别好，剩下的茶叶我收在厨房了，后面想吃可以再做。”

    这顿饭林雅吃得最快，放下碗筷就拍着肚子感慨：“太幸福了！还是澍哥做饭好吃，比镇上的饭馆强多了！”她看向云荼，眼睛亮晶晶的，“云荼姐，你一定要多留几天，让澍哥天天给我们做好吃的！”

    “就你嘴馋。”陈澍无奈地笑，起身收拾碗筷，“吃完把桌子擦了，我去洗碗。”

    “我来我来！”云荼连忙站起来，“你们做饭，碗该我洗。”

    “哪能让客人洗碗。”陈澍挡着她要向前的步伐，“你坐着休息，我来就行。”

    宋青昱看得清楚，拉起旁边的林雅，两人快速地溜出厨房：“我们先去外面看看，厨房就辛苦你们两位了。”

    厨房很快安静下来。陈澍在水池边洗碗，水流哗哗地响，泡沫沾在他的手腕上，随着动作轻轻晃动。

    云荼坐在岛台边，看着他的背影，忽然有种岁月静好的感觉，但她清楚在这美好的表面下，是陈澍在负重前行。本来想再体验几天，形成完整的报告，但此时此刻她再也按捺不住心里的一些看法。

    “陈澍，你觉得你的创业算是成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