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哀生假身份被长公主捅穿了,说完话回到帷幔后也还是心不在焉的。
她也懒得再观察局势了,就有一下没一下地听着外头交谈的内容。
令人感到奇怪的是,这庆功宴都快过去一大半了,元晟帝还没有任何打算假装中毒的意思。
刚才元晟帝半推半就就同意了霍将军自请解甲归田的要求,这会更是同席间众人大谈起了商路。
商路?
想过靠经商发家致富的江哀生立刻集中注意力听了几耳朵。
西北边战事已平,大昭和突厥签好了和平止战协议。因为大昭是战胜国,甚至还签订了极其有利的关税。
这么说来此时的确是是拓宽商路,大力发展茶马互市的好时机。
而原本负责这块的乔业更是原地就被破格任用,封了个官。
江哀生这下可算是知道他为什么会被安排在最前头了,这是早有准备,特意把人往前挪了挪。
紧接着这群人就着即将开展的商路,又详细聊起了关税和途径国家,售卖商品种类一系列十分细节的问题。
江哀生本来也津津有味听着。
可惜,元晟帝谈着谈着就和某个外国使臣因为茶叶限购的问题吵了起来。
茶叶对游牧民族的重要性自不必说,光是便于保存可以补充人体必要的维生素这一点,就意味着茶叶注定会成为珍贵的战略物资。
这个国家偏小,使臣的中国官话学得本来就不怎么样,此刻情绪一激动,语速说快了嚷嚷起来,叽里咕噜一大串,压根就没法听清他在说些什么。
元晟帝皱着眉头,为了保持天子仪态强忍着安静听了一会,不料这个使臣越说越上头,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直接喊他闭嘴把人拖出去有失大国风范。
反正生意谈得也都差不多了,元晟帝当机立断抬手捂住自己的脖子,神色痛苦地“赫赫”喘息着,整个人瘫软在座位上。
内侍见状大喊:“皇上,您这是怎么了!”
他接着便噗一声,弯腰喷出了一大口鲜血。
那个使臣话还卡在喉咙里,见大昭的皇帝陛下似乎是被自己气吐血了,浑身僵硬了片刻,立马就弯下腰唔哩唔哩哭起来。
嘴里头还用母语念叨着不关我事,让祖宗神明保他平安之类的话。
场上的人也都被吓得不轻,甚至都顾不得看外国人笑话,纷纷站起来往皇帝那望去。
场面一下子像是被突然点着了那样暴乱起来。
江哀生看得目瞪口呆。
她这会也算是明白了,什么是德艺双馨老艺术家,这就是!
为什么现在才吐血,因为刚刚在谈生意,不能误事。为什么现在才吐血,因为来使不能拖出去砍了,而他们又实在需要这个使臣闭嘴。
假死演的惟妙惟肖,时间卡得从容不迫,这才是一国之君该有的样子。
人群都骚乱了,只有三皇子还从容不迫地坐在位子上,等着霍将军的军队闯进来。
等群情惊惧之时,他的人马就可以进来,救众人于水火之中了。一会他的人闯进来,这救驾之功想必是非他莫属了。
三皇子几乎克制不住自己脸上的微笑,父皇看不起他,皇后看不起他,太子看不起他。这席间,林林总总百来位文武官,没一个看得起他。
今天之后就该全然不同了!
元晟帝的好太子将会成为谋逆弑父之人,他二哥脑子不灵光压根看不懂这些复杂的争权夺势,四五弟更是只知嘤嘤哭泣的幼童。
而他,萧衡,则是有远见卓识,可担重任的忠君爱国之人,是元晟帝最优秀最出色的好儿子。
也该是大昭唯一一个有帝王之材的好儿子。
是的,三皇子压根就不打算在今日毒死皇帝,嫁祸太子谋逆后顺利篡位。
长公主和霍将军以为他们是在谋逆,但其实萧衡只是在想法子夺嫡。
他恨元晟帝待他如路边野狗,但他更恨萧统饱受父皇疼爱,他嫉妒萧统,嫉妒得早就疯了。
他等着元晟帝经此一事醒悟过来,能把自己这个从没拿正眼看过的儿子放在心里。
等着元晟帝在心灰意冷之中亲手处死备受疼爱,却不忠不义不孝的前太子萧统!
作为唯一的新太子人选,萧衡等着日后享受够了元晟帝对自己的好,年迈退位之时,自己顺利登基之后,就挑个日子告诉他今日的真相。
告诉他,他因为自己的设计,亲手处死了最疼爱的大儿子。
告诉他,他不过耳顺之年就形容枯槁,全是因为自己常年在他的皇后身上下毒,两个人越是伉俪情深,他的毒就会越重,发作起来浑身如蚁噬般瘙痒,却并不致命,求死不能。
告诉他,即使他恨自己恨得入骨,也只能讨好自己,讨好自己这个年轻的帝王,才能在深宫幽暗的囚牢里继续半死不活地苟活两年。
三皇子的呼吸在这样的想象中,不由自主地急促起来。
怎么能让他的好父皇这么轻松得在今天被毒死呢,他可舍不得。
一会等将军的军队进来,就按计划把他和太子一并打入谋反之列,至于他的好姑母,和元晟帝也是有着深仇大恨的可怜人。
多少有些同病相怜的相惜之意的,三皇子决定了,要是她在发现元晟帝还活着后不多嘴不找死,他也还是可以考虑留她一命的。
三皇子沉浸在幻想中不知不觉中过了好一会,就连太医都匆匆赶来了,预料中的军队还是不见踪影。
陆续有宾客在离场,一副庆功宴马上就要结束的样子。
三皇子突然惊醒,意识到不对,人呢,军队呢?他越等越害怕,是出什么事情了么,他们的计划失败了?
就在这时,有一群穿着甲胄的士兵踏破门楣闯了进来,三皇子才猛得松了口气,还好来了。
“三弟?你再做什么!下毒之人原来是你!”
随着太子的一声怒喝,三皇子这才睁大眼睛看清了场上的士兵,压根就不是将军的军队,他们各个都穿着显眼处带有自己府上私印的盔甲。
他想起自己先前和长公主说好的,皇帝毒发后半个时辰前来的,这是自己的人!
怎么会是自己的人?
下一刻,皇帝的亲军浩浩荡荡地从暗中现身,把太和殿层层围了起来,大量的士兵再次涌入,把里头每一个三皇子的士兵都都牢牢制住。
“萧衡,你毒害父皇,意欲谋反,有什么想说的么?”
面对太子盛怒的质问,怒三皇子后知后觉得意识到自己被坑了。
他也在极度的愤怒之下撞翻了面前的桌子,扑倒对面霍云捷的身前。
他动手想去掐霍云捷,一向晓勇善战的将军居然没能躲开三皇子的攻击,反倒是任由三皇子死死扣着他的脖子。
三皇子声嘶力竭地吼到:“这是怎么回事!你的人呢!”
霍将军拼尽全力挣扎,却怎么也“挣脱不了”三皇子的双手,他的脸因为缺氧已经帐成了猪肝那样的酱紫色。
就在即将断气之时,出于求生本能,霍云捷乱挥舞的双手摸到了悬挂在自己腰间的佩剑。
正是那柄皇帝刚才亲自授予他的金柄剑。
霍将军抽剑出鞘,玄铁锋利的寒光一闪而过。与此同时,假装中毒的皇帝立即站起身,大喝:“萧衡,够了!”
可是晚了,在元晟帝话音落下之时,玄铁利刃已经深深刺穿了三皇子的心脏,只余一把纯金剑柄露在他的胸膛之外。
下一刻,两人双双松手。
三皇子身体的重心后仰,直挺挺砸在地上。剑柄受力插入,一并没入了他的胸腔,又因为巨大的冲力,整把剑都被带出了他的体外。
落地脆响,血流如注。
霍云捷还在边上喘着大气平复气息,太和殿中片刻间生出如此巨变,一时间没有一个人发出一点声音。
在一片近乎于死寂的安静中,三皇子感觉不到痛。但他清楚得知道自己的生命在飞速流逝,与此同时,彻底冷静下来的脑子恢复了一点思考的能力。
霍云捷背叛了他,他这回没派兵,但担心他说出他们原先谋反的计划,所以佯装不查,被他接近掐住脖子,是为了以“自保”为借口,顺理应当杀了他。
本来谋反是要受审的,况且就是谋反了,他身为三皇子也不是别的什么人说杀就能杀的,只有这样才能免去他供出将军的风险。
“逆子。”
三皇子的眼前突然出现了一双脚。
他拼尽全力把视线往上移,上面是厚重繁复的金色龙袍。
这是他的父皇,他突然意识到。
最不争气的儿子起兵谋反,偏偏还失败就要死在当场了,仰倒在血泊里,多么狼狈啊。
三皇子突然有些好奇,他现在又是怎么看他的。
他此刻居高临下地瞥他,脸上又是什么表情?
可惜三皇子没力气抬头了,他注定看不到他此时的表情。正如元晟帝这一生从来不曾为他弯下过腰,也从未给过他任何一丝属于父亲的慈爱。
他失败了,他的父皇并没有中毒,他的父皇还是高高在上的皇帝。
而他的姑母,长公主也背叛了他。
她没有下毒,皇帝却知道假装吐血引诱他的军队出来。他的的计划,长公主是在皇帝跟前过了明路的。
萧榆灵,她的姑母,也是个心狠手辣之人。这整个萧家就根本没有一个好人。
亏得他还顾念亲情,想过登基后给姑母留点好日子过的。可现在,他后悔了,他要拖她下水。
三皇子手指微不可察地勾了勾元晟帝的裤脚,嘴唇翕动,想示意他凑近了听。
元晟帝却厌恶地后退了半步,自然没能听见三皇子呼出最后一口气吐出的话音。
他说:“父皇…你要,当心…小…小侯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