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余不说话，他也不敢说，此刻那些花腔调子一个字都想不起来。
祝景澜第一次觉得时间难熬，想挖个坑把自己埋下去，却又极度不希望时间过得这么快，时不时偷偷看林余几眼。
就这么等了半晌，林余动了，她往火堆里添了几根枯枝。
祝景澜有样学样，抓起旁边的枯草，也要扔过去。
林余拦住：“别，火光太大，外面会看到的。”
“哦……你冷不冷？”
“不冷，我带了山虎血……”
林余往网兜里摸去，摸了个空，苦笑道：“运气太差，掉水里被冲走了。”
祝景澜脱口而出：“要不你喝我的？”
林余：“啊？”
“不是，我的意思是，我经常喝山虎血，说不定我的血也有抵御寒冷的功效，你要不试试？”
这家伙，该不会是伤势过重开始说胡话了？
“你脸怎么红得这么厉害，刚才还不是这样？”
她伸出手，在他额前试了下温度。
“有点烫。”
“有…有吗？你肯定判断错了，上完药后，我现在觉得好多了。”
林余将枯草都拢在他身旁：“行，你说是就是，现在可以把嘴闭上，好好休息了吗？”
休息？
他脑子里现在跟喝了百八十坛酒一般，清醒得不能再清醒，怎么可能睡下！
冬寒的话一直在心底响起：我若是喜欢上谁，想要和她死守一辈子，那一定会不顾一切站到她身旁，哪怕豁出这条命。
他想勇敢一回。
可是，师父师兄怎么办？
还有他的身份，哪怕她和凌南王府没有婚约，这份情也注定不受世人祝福。
他要走的路，要么前路坦荡，要么粉身碎骨，把她牵扯下来，这对她不公平。
他不能赌。
相忘于江湖，还真是残忍又不错的临别赠言。
冷静下来，祝景澜无声苦笑，却还是忍不住用目光一点一点刻下她的模样。
下次再见，也不知道是何年何月，也不知道还会不会再有下次。
林余闭目，却开口问：“看够了吗？”
祝景澜心虚也理直气壮：“你觉不觉得我们现在很像……一对苦命鸳鸯。”
林余抬眸，目光和他交汇。
“不像，这个词也不好。”
还有力气调侃，看来没伤到要害。
“下次别那么冲动，这次纯粹是运气好才没摔成残废。”
“……你在意我？”
林余局促笑了下：“我是怕你亏大了，到头来记恨我一辈子，有一个词叫悬崖勒马，还有一个词叫及时止损，你应该理解。”
沉默许久，祝景澜才闷声回了两字：“睡了。”
他知道她的无可奈何，而他也只能无可奈何。
思绪翻来覆去，他恍惚间好像看到了师父师兄，他们再一次被追杀，师兄为保护他们，丢了半条命。
他们仓皇逃亡，狼狈至极。
眼见身后的杀手迫近，他要返身拖延，身子却不受控制。
利刃落下，身后有人横刀相抵。
沐逢春声音传来。
“景澜，你行不行啊，怎么跑得这么慢，这些杂碎交给我，你尽管放心。”
冬寒在前方向他招手：“景公子，快些，再快些。”
两旁有黑衣人逼近，被赶来的遇山遇水挡住……
他置身在刀剑相向的混乱里，很快周遭一片血红，视野一层一层变暗。
漆黑的脚下突然变成熔浆炼狱，师父师兄落入其中，备受煎熬。
他想去救，却被人拉住。
“林余！？你怎么会在这？”
“抓紧我，我拉你上来。”
“不行，我要去救师父师兄，你松手！”
“你会死的……”
噗呲！
血红的刀刃自她身上贯穿，只差一寸便刺到他的脸上。
祝景澜目眦欲裂：“……松手！”
林余摇头，不愿松手。
在她身后，无数黑影举起大刀，迅速涌上来。
“林余！走！快走啊！”
山洞里，林余安抚着陷入梦魇里的祝景澜，怎么也叫不醒，心也跟着揪起来。
是高热，他的伤口感染了，再不妥善处理，怕是会有生命危险。
“景澜，景澜，醒醒，你能听到我说话吗？”
他身上都是伤，林余不敢用太大劲摇晃，可又怕人醒不过来，无措间，隐约听到外面有人说话声。
听动静不像是追杀的杀手。
林余知道他现在应当听不见，但还是道：“你乖乖在这等着，我去找人救你。”
她起身，手却被人拉住，回身看去，祝景澜正悠悠转醒。
“外面有人，别妄动。”
“……你抓得我手好疼，能先放开吗？”
“抱歉。”
林余从未见过他这般惶恐的神情，话语不自觉软和几分。
“你起高热了，得立刻用药。听动静，外面的人的口音和追杀我的并不相同，可能是附近的乡民，我去问问。”
“我没事，你扶我一下。”
林余叹气：“……好。”
她上前一记手刀，直接把人放倒。
“不管怎样，我都不希望你死，你可别死啊。”
林余将人安顿好，悄然摸到洞外，不远处，果然有三五人正在河边捕鱼，交谈说的话也听不太懂。
她观察了一阵儿，确定只是普通村民，正想现身寻求药材，身后突然利风袭来。
她本能往前扑去躲避。
一只高出她半个头的黑瞎子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正朝她呲牙咧嘴嘶吼，浓重的腥膻袭来，令人眩晕作呕。
该死，这地方难道没有山虎，它怎么还敢出现？
林余往袖间探去，摸了个空，坠崖时□□已经被冲走；更麻烦的是软剑也丢了。
果然人倒霉起来，没有上限。
林余立即往外跑，河边捕鱼的几人也注意到这边的动静，纷纷朝她喊话，让她快跑过来！
眼见熊瞎子越来越近，林余已经做好硬抗一击的准备，没想到他们竟抄起鱼叉石头返身冲来帮她。
人多气盛，熊瞎子放慢脚步，开始衡量眼前强弱。
林余跟着他们一起造势，往它身旁扔石头。
“来啊，不是想吃我么，你倒是来啊！”
黑熊子低沉咆哮，眼露凶光，踟蹰片刻，对林余来说这仿佛过了好几日那般漫长，看到它不甘转过后退，才稍稍松口气。
好在遇到的不是完全成年凶狠的黑熊子，不然这点诡计在它面前都不够塞牙缝。
“多谢诸位相助，我……”
“姑娘无需多言，先离开此地为妙。”
“嗯，我……”
林余突然顿住，周身血液几乎凝固，她倏地回过神，就见黑瞎子已经退到洞口前，正在朝里嗅探。
景澜还在里面！
林余抢过鱼叉，飞速冲去：“滚开。”
黑熊子听到动静，扭头看了一眼，似在挑衅，径直往里面走。
该死，一定要赶上啊！
林余透过熊瞎子的庞大身躯，已经能看到景澜的身影，她顾不得更多，飞身一跃，重重扑在黑瞎子后背。
这点力道对于猛兽来说，简直连鹅毛拂过都算不上。
她死死扣住，用尽全力将鱼叉朝它脖子上捅去。
“都说了，滚开！”
熊瞎子挣扎，带着她扑腾翻滚。
霎时，林余只觉一阵天旋地转，周身骨骼都在咯咯作响，无边疼痛蔓延全身，她看着迎面逼来的熊掌，想要躲避，但身子根本不受控制，眼前视野开始快速消退。
步步为营、筹谋算计、算无遗策的西南首富林家大小姐，最后居然要死在一只不知名的野熊瞎子熊掌下，命运还真是和她开了一个极其可笑的玩笑。
到了黄泉路上，她都不敢想景澜要怎么嘲笑她！
不，她还不能死。
阿爹还在等她回家，林家还需要她，那些想要杀她的人，她还没弄清原因和让他们付出代价。
她不能就这么白白死去，绝对不能……
*
听雨院。
祝长卿已经躺下歇息，就听窗外突然响起轻扣声。
一下接一下，倒不惹人烦。
他以为是院外的飞虫之类的动物发出的声音，但听了一阵儿，世上哪有飞虫会敲盛行一时的雪月记，还是听了数十次的剧目。
他嘴角不自觉扬起微笑，心中这般想着，但当打开窗看到笑意盈盈的佳人时，心中还是漏跳了几拍。
“晚晚，你怎么来了？”
林晚晚举起手中的食盒，眼含秋水：“世子，月色正好，可否陪晚晚到院中走走？”
祝长卿迟疑会儿道：“院中清寒，还是到屋里来，暖和些，也不耽误赏月。”
林晚晚应允，进来将食盒里的糕点果酒都摆好。
祝长卿看着两盘精致的小点心，赞叹：“这些都是你做的？”
“做的不好，世子莫嫌弃。”
他拿起一块荷花糕，咬了一小口，软香甜糯的味道刺激着味蕾，整个人也跟着变得甜丝丝的。
“不会，你做什么，都合我心意，这是……”
林晚晚倒了满满一杯递过来：“世子尝尝，这是海棠果酿造的海棠酒。我识酒酿酒的功夫，自知比不上姐姐，但我会认真学的，直到做得很好很好，如果，我日后还有机会，还有这份荣幸……”
祝长卿极好的兴致在听到“姐姐”二字时都化为乌有。
他知道晚晚的担忧，亦是他的担忧。
他不过想如寻常人一般，和心爱的人相守一辈子，奈何她非要横插一脚，诸多强势，不容反驳。
他堂堂凌南世子，怎么在她这里就变成如此人人拿捏的软柿子。
他拿灵谷寺威胁了因，了因虽答应帮他，但他从对方眼里，完全看不到一丝恐惧与疑虑，心中也没有百分百的把握能斗得过诡计多端的林余。
想到这，心中更是不甚烦躁。
祝长卿一饮而尽：“晚晚，我想娶的人，从始至终都是你。这条路走得很艰苦，你与我一起走到底，可好？”
林晚晚微垂着眸，帮他满上：“嗯，我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