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春宜把雅间的最后一碟子菜从后厨和食铺墙上的洞口递出,放到食铺靠墙的桌子上,转身时余光发现一抹红色的身影从门外逆光走进来,心里一惊,连忙扭头去看是谁。
待见是谢端,长舒了一口气,“你今儿怎么这么早就过来了?吓了我一跳,我还以为是谁呢。”
“今日不忙,散衙我就回了。”谢端走到她身边,低头见她额头上热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手往袖宽大的袖子里一探,拿出了一条手帕,自然地去给她擦汗。
沈春宜微微仰起头,把脸往他这边偏了偏,让他动作更方便一些。
等他把额头的汗擦完了,她一扭头,把脖子对着他,“脖子也湿了,黏糊糊的,不舒服的很,也擦一下。”
谢端轻轻地嗯了一声,抬手去擦她脖子上汗水,动作轻且仔细,把每一粒细小的汗珠都擦了,一面叠着手帕,一面不经意似地问:“今日媒婆上门提亲了?”
沈春宜感觉额头和后颈都清爽了许多,好心情地回了句:“是啊,宋临让媒婆来提亲了。”说着,她把洗好的青菜拿到灶台上,头也不回地道:“我还要炒几份青菜,等我炒完了再详细跟你说。”
说完也没空理他了,转头招呼杨柳来烧火。
一份青菜炒好,沈春宜把它交给杨柳,转头发现谢端还站在那里看着她,惊讶地道:“你怎么还在这里,厨房里热得很,你先去院子里歇一会儿,再等等,很快就可以吃晚食了。”
谢端静静地看着她,忽然轻声道:“那我先出去了。”
说完了话,他并没有立即就走,而是又看了她一会儿,才转身出去。
沈春宜敏锐的察觉到他的情绪好像有些不太对,但细想又没觉得有哪里不妥,转眸见锅已经烧得快要冒烟了,也顾不上再多想,连忙放青菜去炒。
这些时日,食铺的客人是越发的多了,等送完最后一位客人,天色都快要黑了。
等吃完晚饭,天色已经完全暗了。
沈春蕙点亮了院子里的油灯,便回正屋去算晚食的账。
沈春宜则在院子里算早食的账。她把木匣子的钱倒在石桌上,速度极快地清点铜板,点到一千便推给谢端面前,让他串成一串。
两人配合默契,不一会儿就把所有铜板都清点完了。
沈春宜拿出账本记账。
谢端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突然道:“听说今日很热闹。”
“是挺热闹的。”沈春宜把毛笔在砚台上蘸了蘸墨,“媒婆带了一双大雁过来,大家觉得稀奇,都跑过来瞧热闹。”
谢端:“那你们答应了?”
“没有啊。”沈春宜抬起头来看他,见他紧蹙的眉头舒展了一些,噗嗤一声笑了,“你想啥呢,按照规矩,媒婆第一次上门提亲的时候女方是要矜持一点的,等她过几日第二次上门,就能应下了。”
谢端哦了一声。
沈春宜支着下巴看他:“你今日有点不太对劲,是不是因为看到宋临定亲了,心里不是滋味。”
谢端想了一会,摇头:“没有。”
“真的?”
“真的,只是有点意外,没想到他速度这么快。”
“那也没你想的那么快,她们只是定亲而已,离成亲还远着呢。”沈春宜记完最后一笔账,把毛笔搁下,“要等宋临高中之后才成亲,还有好长一段时间。”
谢端嗯了一声,轻声道:“今日除了媒婆来提亲,还有别的事情吗?”
沈春宜认真地想了想,摇了摇头:“没有啊。”
谢端沉默了半晌,嗓音很轻很轻:“我怎么听说有很多邻居要给你介绍年轻郎君?”
沈春宜托着腮定定地看着他,眼里是浓浓的笑意,“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儿,你这么一说,我就记起来了,我可得好好考虑考虑才行。”
“沈春宜!”他加重了语气。
“生气了?还是吃醋了!”沈春宜笑着挑眉看他。
谢端无奈:“你觉得呢?”
“我觉得好酸啊。”她促狭的用手在鼻子前轻轻地扇了扇,“谁打翻了醋坛子啊,一股子醋味。”
“调皮。”谢端简直拿她没办法。
沈春宜笑够了,坐直身子,一本正经地看着他:“好了,不逗你玩了。有你在,我哪还看得到别的郎君,我就喜欢你这样温柔体贴,成熟稳重的。“
谢端耳尖都红了,目光温柔地看着她,声音很轻:“我听到了。”
两人坐着说说闲话,时间不知不觉就过去了。
沈春宜有些困了,不自觉地打了一个呵欠,谢端见了,便起身说要回了。
回到王宅,见王叔坐在穿堂靠墙的凳子上打瞌睡,头一点一点的,谢端无奈的喊了声:“王叔。”
王叔听到声音睁开朦胧的睡眼,“大郎君你回来了,二娘子怎么说?”
想起沈春宜直白的情话,谢端脸颊有些微烫,但灯火昏黄,成了他最好的保护色,王叔并没有发现他的异样。
“嗯,说了。”他点点头,含糊地回了一句,下一句就转了话题,“夜深了,你早点回屋去睡。”说完抬脚就走,也不管王叔还有一肚子的话想问他。
王叔晃了晃还有些昏沉的脑袋,站起身发现大郎君已经走出一段距离了,他下意识的伸出手,哎一声。
可惜谢端并没有听到他的话,也不想听到,越走越远了。
王叔目送谢端消失在月洞门后,收回手,苦恼地皱起眉,自言自语:“说了?说了什么?真是的,大郎君怎么一点也不着急,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
“呸呸……”王叔朝地上呸了两下,“……我才不是狗太监。”
他抬头瞅着漆黑的庭院满脸纠结:“大郎君也没句准话,我到底要不要去让媒婆先提前准备准备?”
“到底是去还是不去呢?”王叔苦恼地踱来踱去,最后一拍脑袋,“算了,我明日还是再问问大郎君,让他给句准话再说。”
然而王叔还没有等到谢端的准话,那边媒婆又上门来了。
这日,早食刚卖完,媒婆就又上门来了,打头的还是那一对大雁,几日不见,它们还胖了一圈,脖子和身子都圆了,挤在一起像一对大肥鹅。
大雁一放下,萱娘和杨桃杨柳就围了上去。
三人脑袋凑在一起,看着绿豆大的眼睛滴溜溜地转的大雁小声嘀嘀咕咕。
媒婆进屋时,她们是这个姿势,媒婆出门时,她们还是这个姿势,等沈春宜和沈春蕙送完媒婆回来,三人齐刷刷地站起来看向她们。
“大娘子,大雁绑得太紧了,疼得嘎嘎叫,我可以帮它把绳子松开吗?”杨柳满眼期盼地问。
许是怕它们挣开,或是乱扑腾,大雁不仅脚上绑了绳子,就连翅根上也绑了好几圈,还扎得紧紧的,看得人怪难受的。
沈春蕙瞧了一眼五花大绑的大雁:“松吧。”
三人异口同声地应了一句,欢喜地蹲下,一人去解大雁脚上的绳子,一人去解翅膀的。
沈春蕙看了看,忽然想起了什么,忙喊道:“等一下,先别解翅膀的绳子。”说着,她快步走进正屋,不一会儿就拿了一把剪刀出来。
她把剪刀递给萱娘:“来,先把翅膀的毛剪一剪。”
萱娘看了一眼毛光水亮的大雁,满脸不情愿:“羽毛这么好看,为什么要剪?”
杨桃和杨柳仰着脸沈春蕙,虽然没有说话,但眼里全是疑问。
“它会飞,你不剪羽毛,待会你一松开它,它就飞走了。”沈春蕙解释道。
萱娘恍然大悟:“是哦,我以前村里有一家人的鸡就飞走了。”
沈春蕙笑道:“自家养的鸡鸭不剪毛都会飞走,何况是在天上飞的大雁。”
记得她五六岁的时候,那时候还在乡下,有一年阿娘买了几只毛茸茸的小鸭子回来养,有一只特别好看,圆滚滚的,叫声也特别清脆好听,她很喜欢,就放在身边当宠物养着,不仅每日去哪都带着它,还给它在床边搭了个小窝。
后来,鸭子慢慢长大了,阿娘要给鸭子剪翅膀的毛,她觉得秃毛鸭子不好看,死活不愿意。
那时候阿爹还在,宠她,便劝阿娘说算了。
就这样,她的鸭子没有剪翅膀的毛,然后还没过多久,有一日她带着鸭子去河边玩耍,鸭子到河里游泳,游着游着,翅膀一张就飞走了。
她找了好几日都没有找到鸭子,被阿娘取笑了一通,伤心了许久,后来搬到了安南县,再也没养过鸭子。
往事不可追,沈春蕙今日忽然想起,也只能感叹一声。
十几年过去了,她依然不忍心给大雁/鸭子剪毛。萱娘和杨桃杨柳同样也不忍心。最后,这个任务只能落到了孙六娘的身上。
孙六娘是个有经验的,一手拿着剪刀,一手抓着大雁的翅根,咔嚓咔嚓几下,羽毛纷纷飘落,不一会儿,大雁翅膀上油亮的羽毛就没剩下几根了,有了几分秃毛的趋势。
大雁豆大的眼睛骨碌碌地转,看看到地上的羽毛,发出了凄惨的叫声。
萱娘和杨柳杨桃不忍心看,都背过身去。
等孙六娘说了一声:“剪好了”,她们才转过身来,脸色悲戚地摸着大雁被剪秃的翅膀。
“怎么剪这么多毛,都快要秃了。”杨桃小声道。
萱娘叹气:“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长回来,毛少了都没有刚才好看了。”
杨柳:“大将军和大花好可怜的。”
大将军和大花是两只大雁的名字,大将军是杨柳和杨桃起的,大花是萱娘起的,虽然两个名字都有个大字,但意思实在是相去甚远。
沈春蕙听了嘴角都抽搐了几下,挑了几条小鱼出来拿给她们:“你们三个给它们喂一喂,每日多给点鱼虾它们吃,这点毛很快就长回来了。”
这话当然是安慰人的场面话,长是不会很快长回来的,但杨桃杨柳不知道,信以为真,顿时欢喜了起来。
她们高高兴兴地接过小鱼去喂大将军和大花。
“大将军,我给你喂鱼鱼,快吃吧快吃吧,吃了就能长好看的羽毛了……”
“哎哟,大花它啄我的手……”
“臭春生,这鱼是给大花和大将军吃的,你不能吃……好吧,那给你一条好了,只能一条哦……”
“哎呀,大将军和春生打起来了,别打别打……”
……
多了两只大鹅,每日都有热闹瞧,日子过得有滋有味的。
很快,媒婆就送来了宋临的庚帖,同时把沈春蕙的跟帖拿走了,议亲也进入了问纳吉环节。
按照习俗,纳吉由男方负责,女方只需等待结果即可。
然而最是到紧要关头的时候,等待最是漫长。这媒婆把庚帖拿去之后,沈春蕙就忍不住胡思乱想了,站也站不住,坐也坐不住,一连几日都是如此。
恰好第二日是食铺休息日,沈春宜便提议道:“不如明日清风庵我们去走一走,捐些香火钱,给阿爹阿娘念经祈福,顺便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她们,让她们保佑我们顺顺利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