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云昭昭睡得格外沉,一直到了第二天日上三竿才醒来。
吃早膳的时候,她瞧见周徵耷拉着一张脸,顶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下巴上青色的胡茬乱糟糟地冒出了头,一副人欠了他二五八万的模样。
她惦记着昨夜周徵最后对她说的那句话,因此便直接无视了他,只当他是空气,反而朝着桂嬷嬷甜甜地笑着,一边啃着包子,一边嘘寒问暖。
桂嬷嬷受宠若惊,于是又将刚蒸好的桂花糕夹了一个进云昭昭的碗里,二人有说有笑,倒像是一对关系深厚的主仆,反而周徵被冷落一边,看起来像个外人似的。
后来早膳吃的差不多了,还是桂嬷嬷瞧见周徵脸色不大好,眼下尽是淤青,才关切地问了一句:“侯爷昨夜是没睡好吗?怎么看着身子不大舒服?”
周徵不动声色地抬眼看了云昭昭一眼,淡淡道:“无妨,只是东厢的床有些硬了。”
桂嬷嬷半信半疑,她知道她家侯爷曾经为了练武,连未铺就任何被褥的木板都睡了好些年,怎么会嫌东厢的床硬呢?
但她并不是个爱刨根问底的人,尤其是伺候周徵这样的主子,他说什么她就信什么,于是麻利地拣起桌上的空碗碟,退了出去。
实际上,周徵昨夜确实一夜没睡好,不是因为东厢房的床太硬,而是因为他的心太乱。
他平时练武做早课都是卯时起,而今日天尚且黑着,刚过寅时他便起来,一练就是两个时辰。好在疯狂练武也有让人平心静气的作用,以至于他现在看到云昭昭,便能像从前那样平心静气,坐怀不乱。
二人相对无言地用完早膳,还未等周徵更衣将云昭昭送回宫,侯府的门房就匆匆来报说醉仙楼的红珠急着要见他。
周徵换好衣服,发现红珠坐在门厅里,一开口便向他坦白道自己是被老鸨紫瑛打发着来武安侯府要钱的。
红珠在郭院判死后,周徵可怜她,曾给过她一些接济,因此她心里一直心存感激。
而紫瑛作为她曾经在楼里的好姐妹,在她如今孤寡伶仃之时又不计前嫌地接纳了她,现在差她来找周徵要钱,弄得她夹在中间,里外都不是人。
红珠只能委婉地同周徵商量道:“侯爷,奴家今日来也实在是迫不得已才向侯爷开这个口。楼里因为明姝姑娘得罪了波斯的珠宝商,要了天价索赔,而昨晚拍卖时,您又截胡了齐王,弄得他老人家失了面子,再加上紫瑛姐姐失了明姝这棵摇钱树,昨晚的打斗又让楼里的房间亟需修缮……”
说到这里连她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但也只能硬着头皮赔笑道:“侯爷,我们醉仙楼也是靠着一代代的妈妈和姑娘们,一点一点经营起来的,这几天楼里的损失着实不小,按照紫瑛姐姐的意思,侯爷您要么把明姝姑娘还回去,要么就干脆替她赎身,一共是……黄金……三千两。”
黄金三千两,周徵心里一阵冷笑。
按一亩良田一金算,整个京畿一代较好的土地也不过五千亩,光一个醉仙楼姑娘的赎身费就要三千两黄金,那老鸨紫瑛可真是敢开口。
于是周徵只好将云昭昭搬了出来,反问红珠道:“本侯还想问你们醉仙楼,这明姝姑娘你们是从何处寻来的?”
“这……”红珠吞吞吐吐,但瞧见周徵脸色不大好,也只得实话实说,“奴家也不敢瞒侯爷,其实明姝姑娘是我们妈妈,从两名流浪汉那里买来的……这真不怪紫瑛姐,明姝她……也并未提过自己是哪户人家的女儿。”
“哼,不知来历就敢私自进行买卖,逼人接客,我看你们醉仙楼也是越来越目无法纪了。”周徵道,“你可知你们所谓的明姝姑娘究竟是何人?昨日若不是本侯有其他事要查,恐怕你们的醉仙楼明日就会成为一片废墟……”
红珠一听,吓得脸都白了,连忙试探地问道:“侯爷,奴家同您也算有几分矫情,夫君遭人暗害后,您的恩情奴家一直铭记在心,可否向奴家透露些许?”
说着她又向周徵保证:“紫瑛姐姐管理醉仙楼大大小小事务,难免被银钱蒙蔽了双眼,奴家也只好替她多小心谨慎些,您放心,奴家一定不会告知紫瑛姐。”
周徵看着她,最终指了指头顶的天空。
红珠抬眼望去,只见碧空如洗,红日高照,一时没有任何头绪。
周徵也不再多言,只道:“回去告诉你们紫瑛妈妈,贵楼违规交易人口的事,昨日也有锦衣卫在场,想来他们也不会坐视不理。况且光是昨晚一场拍卖的门票钱,都不知六千两银子了,贵楼怎么会没钱呢?”
红珠心不在焉地听着,眼睛仍瞅着天空,还在思考着方才周徵提出的谜题。
天?难道是跟皇家有关?亦或是蓝色,蓝家?可京城里没有姓蓝的世家权贵。
忽的,她的眼睛终于注意到了头顶上方悠悠飘过的一片白云。
她猛然一惊,脚下发软,差点就踉跄着扑倒在地。
对了,云,云家!相传云氏千金有倾国之姿,后入宫封为贵妃。她怎么能把这么重要的事情忘了呢?想到那日云昭昭来楼里时受的伤,红珠不由地倒吸一口凉气。
见她已经心里有数,周徵又说:“还请红珠姑娘前去跟你们妈妈传个话,我武安侯府如你所见,陈设简陋,家徒四壁,实在拿不出三千两黄金,若是她非要钱的话,本侯便只能将这侯府一整个儿地抵押给她了。”
红珠此时已被云昭昭的身份吓得面无血色,只得尴尬地憋出一个笑,说道:“是,那奴家便回去带话给紫瑛姐姐,再好好劝劝她。只是……”
她想了想,还是说:“明姝……姑娘先前被流浪汉所掳去,到我们楼里,虽仍是完璧,但……身上却受了不少的伤,若不是紫瑛姐买下她,恐怕她现在已经凶多吉少。”
周徵会意,又向她打听道:“那两名流浪汉你可还记得有什么特征样貌?”
“当时紫瑛姐姐买下她时,奴家也不曾在场,只是听说是一胖一瘦,那个胖子一身蛮力,而瘦子脸上有很多麻子,别的便不得而知了。”
周徵听后便差人将她送出府,红珠回到醉仙楼里,倒是很讲义气地并未向紫瑛透露云昭昭的真实身份,只说是他们得罪不起的人。
随后,她又将周徵的话原封不动地带给了紫瑛。紫瑛一听气得吐血,却又拿周徵无可奈何。她不愿白吃这个哑巴亏,后来没少让人将那晚武安侯在醉仙楼里的“风流韵事”向外扩散。不过,这都是后话了。
周徵送走红珠后回到内院,见云昭昭已穿戴打扮规整。
同样是接近中午,同样是晴好的天气,但云昭昭的脸色却不如三天前那般明艳。显然,这次出宫也让她受了不少苦头。
他不敢想象她这般容貌,在那两个流浪汉手中到底经历了什么虐待;更不敢想象那晚她一个弱女子,是如何将那身材壮硕得如同公牛的波斯商人戳瞎了眼睛的。
但她没有跟任何人提起,甚至在昨晚那样的情况下,还想着要靠一己之力探究真相。
眼看着面前的云昭昭还向之前一样气呼呼地瞪着自己,周徵忽然觉得自己胸口某处一下子柔软无比。
他鬼使神差地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结果换来的是她像见了鬼一样看着自己。
他忍不住笑了,这也是这些天来,他第一次真正地表情放松下来。
“你……你……你竟然会笑?”云昭昭盯着周徵,像是见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一般。
周徵莫名,问道:“我为什么不会笑?”
“自打认识侯爷以来,从来没见你笑过,尤其是见到我。”云昭昭忍不住吐槽道,“不是冷着脸,就是摆臭脸的,今儿个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不是昨晚的床太硬没睡好吗?难道你是个抖M ?”
周徵:“……抖、抖什么?”
“没什么,说了你也不懂。”
见身边人又开始喋喋不休埋汰自己,还说着一些自己听不懂的话,他开始后悔刚才自己多嘴了那么一句。
但尽管如此,他的嘴角还是难掩笑意,心情也如这冬日里暖融融的天气一般,暖暖的,又痒痒的。
他亲自送云昭昭回宫,并吸取了之前的教训,一直寸步不离地紧紧跟在她身侧。
“喂,侯爷今天是有什么好事吗?”云昭昭冷不丁地问他。
“什么好事?”他不解道。
“因为侯爷您从今日吃完早膳开始,就是总是一副要笑不笑的样子。”
“有吗?”周徵撇了撇嘴角,故作严肃。
刚才一路回宫,他的注意力都放在她的身上,根本没注意自己的表情,现在听她这么说,反而有些局促而尴尬。
“有。”
云昭昭边说边走进宁远门,偌大的皇宫还是离开时那样肃穆、寂寥,她随口问道:“我很好奇,你用完早膳那会儿去见了什么人让你这么高兴?”
“不是什么要紧的人。”周徵道。
云昭昭也不再多问,又往前走了几步,她突然停下,回过头,琉璃般的眸子里笑意盈盈:“其实侯爷你呀,笑起来还挺好看的。”
周徵:“……”
随后云昭昭又转过身,留给周徵一个背影,边走边喃喃道:“我说你以后还是应该要多笑笑。你看,就是因为你总在人前板着个脸,到现在都没有姑娘愿意跟你。”
周徵:“……”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周徵心想。
但看着前面的云昭昭像只小雀儿一样边走边转悠,为这冬日冷寂的皇宫增添了几分难得的生气,他还是不愿扫了她的兴,只笑着应了一声: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