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昙撑着医案突然起身,五指用力抓住了妇人的手腕。
她努力扬了扬嘴角,强扯出一丝笑意,让自己的脸不那么难看,声音难以克制地发抖。
“外间风大,恐怕要下雪了,娘子家住何处,可否等我一会儿,我送你一程。”
妇人往回抽着手,表情有点茫然,不知所措,推脱道:“不远不远,我两步就走回去了,何须劳烦小娘子。”
“劳烦娘子等我一会儿,就一会儿,我拿了药就走。”她拉着妇人的衣袖不撒手,语调带着祈求。
她有太多的疑惑,她想问问她。
她不能让她走。
妇人挣脱的动作停了,就势在一旁的矮凳上坐下,“那便多谢小娘子好意了。”
见妇人没了要走的意思,玉昙仍不放心,眼神示意兰心帮她将人盯住了。
兰心脸上虽是掩不住的震惊,仍然是听从玉昙的吩咐。
玉昙这才返回医案前,愣愣地坐下,薛神医手指搭在玉昙的手腕处,认真号起了脉,薛神医抬眸瞧了玉昙好几眼。
这具身子,许是幼时高烧伤了根本,好在多年荣华富贵中将养,现今倒是和常人无异。
“娘子无大碍,身子若感到乏累,早些安寝便可。”薛神医收回了手,停了半晌,“幸好娘子生在富贵家,家人怜爱疼惜,日后注意多休养,勿劳累切莫辜负了家人的一番心血。”
玉昙在薛神医的叮嘱间缓过神,抽回了手,“薛神医,我不是来看病的。”
薛神医拧着眉,抬眸就瞧见玉昙眼下的青黑,这副将养的身子,若是再这般挥耗下去,迟早出事。
薛神医劝诫道:“东坊街阑干酒肆家的大儿子,三个月起了场高烧,反反复复烧了三个月,他们为治病差点耗尽家财,还是没能救回来,上个月刚走了。
生了这病本就是阎王手里抢人,耗银钱耗心血,若是一般农家,病了只能灌了草药让小孩熬,活下来的十不足一。
若是上天留了我们一条性命,自当珍惜,好好活着。”
玉昙眉头轻拧,不明白薛神医为何突然说起这些,只得点点头表示自己明白。
“娘子幼时经历过这一遭,能将养到如此,非一般人力财力能及,莫要损耗了。”
她幼时确实发过一场高热,倒是没人跟她提过有这般凶险,但只记得她小时候是要过得比常人辛苦些。
顶着薛神医略带责备的眼神,玉昙摸了摸脸,大概薛神医是误会她贪玩熬夜,白白损耗心血。
“多谢薛神医,我记住了,劳烦神医开一副安眠方子,这段时间总是噩梦少眠。”
薛神医起身抓药,玉昙总算缓过神,想起今日来回春堂的正事,连忙唤住了薛神医。
“薛神医,我是来求一副去疤痕的药膏。”
薛神医点点头去了内间。
玉昙转身,发现妇人的目光正落在她身上,冲着她一笑:“小娘子还有哪里受伤了,可是落了疤。”
玉昙摇了摇头,如实道:“不是我是阿兄,前几日为救我,被灯油泼到了落了疤,我为他求药。”
妇人脸上扬起一抹柔和的笑,连眼角的纹路都很温柔,“娘子和家人感情很好?”
“祖母和阿兄对我很好,父亲常年在边关驻守,不常回家。”玉昙走向妇人,“我见娘子面善,还未问过如何称呼,我永昌侯府家女儿,名玉昙,小字杳杳。”
“陈春杳杳,来岁昭昭,昭昭如愿,岁岁安澜(1),真是好名字。”妇人动作一僵,那双美目红了,水波流转,“杳杳,唤我梧娘吧。”
玉昙逼近一步,盯着妇人,“小字是娘亲为我取的,放在我的襁褓里,希望我岁岁年年顺遂安然,所愿皆所得。”
她刻意提了襁褓里的小字,就算妇人不知道她的名字,小字妇人肯定是瞧见过的。
妇人后退了些,嗫喏半晌只道出一句,“好意头,好名字。”
薛神医从内间走了出来,拿了两盒药膏,安神药也包好了,兰心给了诊金,道完谢便出了屋子,妇人一出屋子便戴上了幕篱,极其避讳容貌外露。
上了马车,兰心坐在车架上,将车厢留给她们。
车厢及座垫都极其宽敞,玉昙离梧娘极近,动作间肩膀都快贴在一块。
“梧娘,你有没有觉得我们长得很像?”四下再无旁人,确定人上了她的马车,再也跑不掉之后,玉昙直接开门见山。
梧娘避而不谈,仿佛不解她的意思。
“天底下人的模样只有那么多,总有相似的。女娲娘娘捏我们时,可能犯了懒,就捏成相似模样。”
玉昙逼近一步:“是吗?我想这天底下,应当只有至亲,才会长相相似。”
梧娘将脸别在一旁:“小娘子乃侯府嫡女,和我云泥之别,遑论至亲,远房旁系都论不上,日后莫要再说傻话了。”
“哦,是吗?”
梧娘这一点不好奇,半分不想扯上关系的态度,倒是让她更明白,梧娘就是她的至亲。
梧娘态度:她们不相识。
梧娘不想认她,玉昙心里空落落的。
梧娘笑了笑:“娘子原是因为这个送我一程,过了今日娘子便忘了,不必将此事放在心上。”
玉昙垂下眼睫,压抑住心头的酸楚。
越是相逼,反倒让梧娘越不肯认她,只要打听到住处,来日方长。
玉昙扯出一抹笑意:“梧娘住哪?我送你回家吧。”
梧娘掀开车厢门,给马夫指了指位置:“桐花巷,就在前面第二个路口。”
玉昙想起方才在薛神医处听到的谈话,关切道:“梧娘近日才来汴京,家乡是何处?家中可有其他亲人?”
梧娘抿了抿唇:“凉州。”
玉昙心中咯噔一声,对上了,女主赵秋词出生便是在凉州。
梧娘继续道:“家中还有一个女儿,和娘子一般的年纪,虽然家境贫寒了些,好在女儿聪慧很是孝顺,这次我来汴京探亲路途遥遥,就没带她一起。”
梧娘面上挂着温和的笑,回忆起她的女儿显得温柔极了。
“真好。”玉昙说不明白,心里更空落落的,失去了再追问梧娘的勇气。
这个世界的女主赵秋词,自然是招所有人喜欢的,不仅仅是梧娘,她身边的所有人,在赵秋词归来后都会喜欢,连带着厌恶她,踩她入淤泥。
方才见到梧娘,揣测梧娘极可能是她娘亲的欣喜劲,也被冲散了,她的面上冷了下来,身子不自觉地往车厢处靠。
兰心敲了敲车厢门,“娘子,桐花巷到了。”
梧娘起身道了谢,打算下车,瞧了瞧她手中的药包,“杳杳,常喝汤药伤身,我女儿幼时不睡觉,我常给她唱一首儿歌,很有用。”
“我没听过,能否请梧娘为我唱一次。”玉昙抓住梧娘的袖子,不让她下马车。
梧娘清了清喉咙,唱道:
“杨柳儿活,抽陀螺,
杨柳儿青,放空钟;
杨柳儿死,踢毽子;
杨柳发芽,打拔儿。”(2)
婉转的音调在车厢里响起,温柔的音调,唱着俏皮的儿歌,却一点都不违和,玉昙真的在这首歌里,生出了几分困意,只可惜歌却停了。
“外面快要下雪了,杳杳早些回府吧。”
“你的歌很好听,下次我还可以来找你听歌吗?”她拉着梧娘的袖子没撒手,大有梧娘若是不同意,就不撒手的意思。
梧娘笑道:“可以,我就住在桐花巷往里间走第三间屋舍。”
“那我明日就来,可以吗?”
“明日恐怕有风雪。”
玉昙嘴角抿了抿,退步道:“那就后日。”
梧娘愣了一会,温柔地笑了笑,“杳杳若想来,都可以。”
梧娘下了马车,慢步往桐花巷,待到她入了巷子,玉昙跟着下了马车,跟着梧娘进了桐花巷,站在巷子口,见梧娘当真进了第三间屋子,许久都未出来才放下心。
乌云低垂,呵气成雾,一片片白絮从天幕上飘下。
回到马车上,玉昙才后知后觉地察觉冷,兰心将手炉递上,“下雪了,娘子回府吧。”
“兰心你不好奇刚才之人?”
兰心摇了摇头,“娘子若是不告诉奴婢,奴婢就当没瞧见过。”
“那就记得,你今日什么都没看见,不能向任何人提。”玉昙长长呼出口气,兰心一直跟着她,左右是瞒不住,倒不如早些敲打,“若是我以后出了事,便不会连累到你。”
兰心惊道:“娘子。”
“日后我来见她便带你,你就当从来没见过,没听过,全是我一人所为。”她拍了拍兰心的手,“这里离国子监不远,阿兄出门未带雨具,去接阿兄吧。”
*
到国子监时,飞雪已成鹅毛之势,踏出马车时,地上铺了薄薄一层银白。
玉昙裹紧了大氅,执着把绿竹伞慢步到国子监大门前,一众求学学子被困在了廊下。
她抬高了伞,露出了眼睛,一眼便在人群边找玉鹤安的身影,长身玉立,站在最左边,正侧着身子同郎君攀谈。
玉昙轻唤道:“阿兄。”
楚明琅抬头,飘雪天地间走来一女郎,手执着一把绿竹纹样大伞,伞柄处系有小红穗。
抬手间,率先露出是一双灵动的杏眸,上挑的眼尾染上些薄红,平添妩媚,等瞧清整张脸,他呼吸一滞,低下头,他在岭南见过无数美人,加起来竟然不及女郎三分。
玉昙拧了拧眉,比玉鹤安更先回眸是攀谈的男子,见到她时先是一愣,再低下头。
玉鹤安回头:“怎么来了?下雪了天寒。”
见到玉鹤安,不适感轻了些,玉昙浅笑道:“路过国子监,想到阿兄出门没带雨具,便过来瞧瞧。”
“原来是鹤安兄的妹妹。”男子身着烟灰圆领长袍,长发玉冠高高束,面上带着温润和善的笑,冲着她拱了拱手,“玉妹妹好。”
玉鹤安道:“岭南郡王之子楚明琅,同来国子监听学,我们两家是世家故交。”
玉昙苦着脸,楚明琅其人,她早就听过无数遍,剧情与她纠葛最深,她真心打算嫁给郎君。
玉昙收了雨具,小步来到廊下,心中已有了不祥的预感,大约是剧情快要来了,在这之前,她快一步躲到玉鹤安身后,确认安全后,才探出头问好,“楚郎君好。”
见玉昙如此情态,玉鹤安无奈地唤了一声:“杳杳。”
玉昙最近格外黏他,午睡也不好好待在她的院子里,非得跑来书房看书,看不过半刻钟就打瞌睡。
好像又回到五年前,等着他带她出府玩,跟在他身后当小尾巴的日子。
玉鹤安垂下视线,玉昙的眼角红了,是发生什么事了?
又碰到季御商了?
想到这个人,玉鹤安狠狠地皱眉,他是不是处理得太慢了些。
“阿兄,怎么了?”
察觉到玉鹤安不耐,玉昙低声询问,反正她是不可能正面楚明琅,若是剧情触发,她就拉着玉鹤安垫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