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名:《不见曦月》
导演:吴爽
编剧:缪绡、杨岚
主演:靖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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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三峡七百里中,两岸连山,略无阙处。重岩叠嶂,隐天蔽日,自非亭午夜分,不见曦月。
至于夏水襄陵,沿溯阻绝。或王命急宣,有时朝发白帝,暮到江陵,其间千二百里,虽乘奔御风,不以疾也。
春冬之时,则素湍绿潭,回清倒影。绝巘多生怪柏,悬泉瀑布,飞漱其间,清荣峻茂,良多趣味。
每至晴初霜旦,林寒涧肃,常有高猿长啸,属引凄异,空谷传响,哀转久绝。故渔者歌曰:“巴东三峡巫峡长,猿鸣三声泪沾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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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远舟蹲在江边石滩上,望着面前奔流不息的江水,不远处传来货轮沉闷的汽笛声,江边除了石头滩,还有半陷在泥里的纸盒子、褪色的洗衣粉袋、一只从浪里拍上来的破皮鞋、头发一样的黑色水草、不知道是猪还是狗的骨头......
黄昏把天染成了脏兮兮的橘色,岸边捡垃圾的老头扛着蛇皮袋走了,拉货的三轮车突突突地没了影,货船驶远了,现在水面上连浪也看不见,连早先他身后几只聒噪的水鸟都歇了声。
所有人都走了。诺大的天与地只剩江和他。
他望着江,觉得江仿佛要把他从土地上拔起,揉碎了,拖进那无休无止的奔流里。
可即使他再想,他还是不能任由江水带他走。
天光快暗下来,他拍拍屁股站了起来。
他最后望了一眼江,把手里的胃癌晚期诊断书丢进了江里,转身离开了。
它在浑浊的水面上打了个旋,就被一个涌起的浪头轻易吞没了,而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蹬开岸边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破旧自行车,笨拙地跨上去。
他弓着背,用力蹬着,车轮碾过石滩,颠簸着驶上坑洼的土路。
身前,此刻正亮起星星点点昏黄的灯火。
身后,是越来越浓的暮色,和那条永恒流淌的大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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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生......我大概还有多长时间啊?”
“乐观的话......五个月吧。你这个情况,已经扩散到全身了。我劝你,尽量保守治疗,趁现在还能活动,满足些遗憾吧。”
五个月,不够一个女人怀胎,却刚好够大坝蓄水的水位漫到他家门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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骑回巷子里,各家各户的墙上都用红漆写着大大的 “拆” 字,有的在写的时候就不讲究,油漆蘸多了,像血一样淌下来。
进了家门,一股饭菜味混着烟味扑过来。家人已经吃完了饭,厨房的小方桌上还剩着半盘炒青菜,盘子中间被挖空了,几片蔫黄的叶子趴在盘子边,旁边还有半碗没喝完的玉米糊糊,结了层皮。李远舟从锅里扒拉出点剩饭,就着吃了。
“死哪儿去了?现在才回来。”
母亲在灶台边刷碗,背对着他问。
“加班。”
李远舟扒拉着饭,含糊地应了句。
父亲和哥哥坐在外屋的小马扎上,盯着那台雪花点乱飞的黑白电视。电视里在演《笑傲江湖》,岳不群偷练辟邪剑法被人发现,信号不好,声音刺啦刺啦的。哥哥嗑着瓜子,目不转睛看着电视,时不时拍着大腿笑,瓜子皮吐了一地,父亲正在抽旱烟。
里屋传来妹妹扯着嗓子的喊叫:
“妈!我那条蓝裙子呢?明天要表演节目,你又给我乱塞哪儿了!”
“我给你洗了!晾在外边铁丝上呢!”
母亲把抹布重重地丢在灶台上,
“一天到晚就知道瞎嚷嚷,怎么都不知道自己干?我欠你们李家的!”
见李远舟端着碗过来,母亲转过身,用沾着块油渍的围裙擦擦手:
“跟你说多少次,加班提前打个电话!别让一家子人都等着你吃饭......给你留菜你还不吃,怎么,单位伙食太好吃不下去家里这粗茶淡饭啊?那放冰箱里我明天吃。自己把饭碗刷了去!”
“忘了。”
青菜有点酸味,他吃着反胃,于是没碰几口。
母亲摘下围裙,凑到父亲身边,压低了声音,却又故意让所有人都听见:
“隔壁老张家,今天可丢人了。”
父亲没回头,眼睛盯着电视:“咋了?”
“还能咋?为了多要那点补偿款,让他闺女假装怀孕!”
母亲撇着嘴,声音拔高了八度,
“结果被拆迁办的人看出来了,人家拿着B超单找上门,老张头当场就给气晕过去了!你说这叫啥事?为了点钱,脸都不要了!”
哥哥呸地吐掉瓜子壳:
“活该!之前张伟还跟我吹,说他家认识上头的人,能老不少钱。我看啊,就是吹牛逼自找的!”
“还有老赵媳妇,”
母亲又说,
“昨天跟我吵架,说咱家人多,占了便宜。我呸!当初分地的时候,他家偷偷多占了半分田,咋不说?现在看见咱能多分 30 平,眼红了!这种人,上不来!一辈子也就这样了!”
他自己收了碗,去厨房刷。洗洁精快没了,挤出点泡沫,在油腻的碗上蹭着,滑溜溜的,像抓不住的泥鳅。
回来外屋,大家都等着他,刚擦过的八仙桌上堆着房屋证,红色的印章,白色的纸。
满脸皱纹的父亲背微驼着,用拿烟的手敲着纸面对他说:
“那上头说了,补偿款按人头和房子面积算,你上了学,户口没迁走,咱家看来能多分30平新房。”
母亲叹口气,
“多分?多分顶个屁用!人家政策白纸黑字写着呢,要证明!证明!你哥当时没领证,你嫂子户口也没迁过来,这不,人家拆迁办不认,没她的份儿!”
她怨毒地翻一个白眼,
“下个月!下个月你哥就带她回来了!咱家就那么大点儿,统共三间屋,不留间像样的婚房给人家?让人家新娘子来了住院里?还是跟你妹子挤一张床?丢死先人!”
她用力剜了一眼坐在角落、一脸事不关己的哥哥和父亲,
“愁死我了,都赖你非得娶这个事儿多的,结婚前这个闹那个不同意的,现在好了吧?抓瞎了吧?”
说完,又叹口气,脸撇向一边。
父亲猛吸一口烟,烟圈在狭小的屋里打了个转,飘到李远舟面前。
“现在说这个有啥用?我当初就说不同意这门亲事,你哥非不听,非得就看上人家好了,还说什么娶她是咱家占便宜!现在行了吧?便宜没占着,屎盆子扣自己头上了!”
他把烟蒂摁在桌角八宝粥罐子做的烟灰缸里。
李远舟闻着烟味,胃里却像有只手在拧,恶心得他直想吐。
明明自己没查出来的时候只是觉得身体很累,现在查出来了,倒是一下子这也不舒服那也不舒服的,是心理暗示吗?
他暗骂自己没出息,还没死呢就这么娇贵。
母亲叹口气,目光转向李远舟,
“二啊,”
她放缓了语气,却更显得刻意,
“你哥结婚是顶天的大事,再咋的,咱家不能跌这个份儿,让人背后戳脊梁骨笑话。”
她往前凑了凑,脸上挤出一点近乎讨好的神色,
“你问问你单位,能不能给你分个宿舍?人家大厂都有这规矩,你那厂咋说也是国营的,不该没有。反正你也就一个人,没对象,咋着都好凑活。这样,先把你那屋腾出来,拾掇拾掇给他们当婚房。等他们安顿好了,咱再慢慢想办法,啊?这事就算过去了。”
李远舟垂着眼,盯着桌角的裂缝,过了好一会儿,他才从喉咙里挤出个 “嗯” 字。
家庭会议结束,看电视的继续看电视,拖地的继续拖地。
李远舟慢慢抬起头。目光越过父亲花白的头顶,越过母亲松弛的脖颈,落在对面墙上挂着的那幅玻璃相框上——
那是五年前新年拍的一张全家福,相纸已经有些泛黄。父亲和母亲僵硬地坐在前排椅子上,一个板着脸,一个笑得拘谨,两人中间站着哥哥,穿着崭新的皮夹克,手插在裤兜里,一脸春风得意。妹妹那时还小,扎着两个羊角辫,亲昵地歪头靠在母亲肩上。而他站在最边上,肩膀微微耸着,像只受惊的鹌鹑,一只手僵硬地垂在身侧,另一只手尴尬地抬起一点,似乎想搭在妹妹肩上,又似乎无处安放,最终悬在半空,这张相片就定格在这样一个别扭的姿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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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上,李远舟照常骑着车去厂里上班。
路过村口公告栏时,围了一群人,吵吵嚷嚷的,诊断书让他一夜之间没了好奇心,但他想,自己还没死呢,可不能这样,于是强迫自己凑进去看——
刚贴好的《大坝工程建设移民条例》告示旁,贴着张水位线预测图。175米淹没区用红笔圈出来了,而李家老屋恰好就在边缘,不算施工区,这样看来,应该是不会有补偿款的,可等水涨起来,又住不了人。
人群里,一个西装革履的戴眼镜的男胖子举着喇叭喊:
“请大家务必配合!下月十五号前,必须搬完!蓄水前不搬的,我们挖机直接推平!”
他身后,几个戴安全帽的测量员在屋墙上喷“拆”字,猩红涂料顺着砖缝淌下,像他去医院前那天嘴角流下的血。
有户人家的女人扑出来,哭嚎着:
“你们不能拆啊!这是我男人用命换来的房子啊!”
话还没说完,就被两个穿制服的架着回屋里去了。
李远舟看了会儿,蹬起车子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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厂里的机器轰隆隆地响。
李远舟戴着帆布手套,正给零件上螺丝。
主任走过来,肚子上的皮带勒得紧紧的,挤出一圈肉。
“小李,昨天去医院了?医生怎么说啊?”
李远舟停下手里的活,扯出个笑:
“没什么事儿,开了点药,吃了好多了。”
主任拍拍他的肩:
“那就行,有事可别扛着啊,可不能仗着自己年轻就不注意,好身体才能长命百岁嘛!”
他点头笑笑: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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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过去,李远舟浑身疼得厉害,夜里翻个身都能疼醒,冷汗把褥子浸湿一大片。他实在扛不住,跟厂里请了假,骑着车去了镇卫生院。
输液大厅里一股子药水味,铁架子挂着一排排输液瓶。但大多数人都靠在塑料椅子上打盹,脑袋歪到一边,任凭针管吊着,反正身边有人盯着,也不怕漏针。
李远舟坐在最角落,没人陪,困得眼皮直打架,却又不敢睡,怕输液瓶空了回血。只能强打精神,看着别人。
两个护士推着治疗车走过来,给对面的老头换瓶。她们的闲聊飘进李远舟耳朵里。
“你不知道,桥那头张家媳妇为了多拿补偿,说假离婚,结果男人真跟拆迁办女会计跑了......我前天才听说,她抱着孩子在拆迁办门口哭,哭晕过去了都没人管。”
“该!”
药水滴答滴答。
李远舟挪开视线,看到另一面,一个输着液的小男孩正兴奋地举着奖状给他妈妈看。他妈妈眉开眼笑,轻轻摸了摸孩子的头,两人小声说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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输完液,李远舟不想回家,于是推着车在镇子外边乱走。
天色阴沉,江边的风吹得他直打哆嗦。
不知不觉,他已经沿着河边走到一片低坡的窝棚。
他认得这里。小时候,常跟着父亲来坐渡船。
破旧的篷布,铁皮和木板拼的墙,塑料布糊的窗,低矮的棚子歪歪扭扭地挤在一起。
这里住着些靠打渔摆渡为生的人家。
他继续往前走,听见了哗啦啦的水声。王婶正站在树枝子搭的晾衣架前晾衣服,手里拧着件蓝布衫。王婶的男人是渡船的,王婶就在江边卖面条,几十年了。
天气阴沉沉的,风也是阴寒的,衣服挂在铁丝上,蔫头耷脑的,应该是晾不干的。
李远舟往四周看了看,旁边几家的棚子都空了,门口堆着些破木头烂家具。方圆一片只有王婶家的烟囱还冒着烟,一缕细细的,很快就融进了灰蒙蒙的天里。
“王婶。”
他停下脚步,喊了声。
“隔壁张叔也搬走了?”
王姨转过头,见是他,手里的衣服没停,继续往铁丝上搭:
“啊,走了,上南边厂里打工去了。”
李远舟哦了一声,没话了。
风里飘来河里的腥气。
很久后,他问:
“王婶,你什么时候走啊?广州那边厂里挺挣钱的,我听人说,一天好几百呢。”
王婶“哼”地冷笑,手上的衣服甩到铁丝上:
“一天二百又咋样?我在这江边呆了半辈子,不想走就不走。都五十的人了,就算去厂里,人家还要我?就算要,我还能干几年?挣点钱又咋的,到这个年纪,能发财也没用了。”
李远舟看着铁丝,在灰色的天空下晃晃荡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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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妈听说自家可能没有补偿款,在家里跳着脚骂了半天,说肯定是拆迁办的人黑了心,把他们家的名额吞了。
家里就李远舟一个读书人,他妈让他去跟拆迁办反应反应。
第二天,他去了镇政府。
办公大厅里人来人往。
办事员是个三十出头的男人,穿着笔挺的西装,袖口露出白衬衫一截。他噼里啪啦敲着电脑,头也不抬:
“这个问题啊,我也不好说。按政策,你家确实没有赔偿。”
李远舟手心出汗,拽着衣角,小心翼翼往前凑:
“同志......要不您帮忙跟上头说一说?我家房子在水线边上,要是真到了时候,算是也不能住了,能不能......酌情考虑一下补偿范围?”
办事员没抬头,只淡淡“嗯”了一声,算是应下。
李远舟站了一会儿,见人家没再理他,只好退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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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回了家。
家院子里有一颗歪脖子树,树皮斑驳,枝丫像老人手臂一样伸向空中。
小时候,他常爬到树上玩,外婆就站在下面看着,怕他摔下来。她笑着伸开双手,好像随时要接住他。
外婆已经死了很多年了。
直到去年,这树还好好的,年年开花,李子熟时酸甜可口。
因为是李子树,所以需要授粉才能结出李子。
但是要拆迁了,全家没人再管它了。此刻枝头空荡荡的,连鸟儿都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