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天重了。
李远舟躺在床上,睁着眼。
家里的屋子都没有门,只靠回形针和纸皮做的门帘做隔断。
屋外,父母的鼾声隐约可闻,哥哥在身边说着梦话,对门的妹妹在磨牙。这些声音他听了二十多年了,此刻却变得尖锐难以忍受。
胃部的绞痛一阵紧过一阵,起不了身,冷汗已经浸湿了背心。他蜷缩起来,抱着被子忍受着。
不知过了多久,他的疼痛终于减轻了不少。
黑暗里,他望着对面墙上那片模糊的光斑——
是窗外路灯透过窗帘缝隙投进来的。
那光斑随着窗外树枝的摇曳,微微晃动,像水波一样。
他想起小时候,外婆带他坐渡船去江对面买过年穿的衣服。
那时候,江心的水就是这样的,晃啊晃,船也跟着晃。他还小,刚好可以趴在船沿看身下向后退去的江水,可每次他看一眼就不敢再看了,到了下次又忍不住再趴着看。再缩回船里的时候,外婆的手就伸了过来,稳稳地扶着他:
“江神爷最喜欢乖娃娃,你要是乖,那就能平平安安过江,你要是不乖,那江神爷就要晃你的船,让你下去陪他。”
他是乖孩子呢?还是坏孩子呢?
他还没有想明白这个问题,就没人再会扶他了。
江水要漫上来了,连带着他,和这屋里的一切,都要被吞没。
想了很久,他还是摸出藏在枕下的止痛药,干咽了两片。
这药便宜,药效也就来得慢,疼痛和死亡的恐惧像潮水,一次次试图把他淹没。
他应该还是要做乖孩子的。
所以他不能死在家里。
至少不能死在水淹上来之前。
如果自己提前死了,那家里人就拿不到属于他的那份按人头分的赔偿金了。
他要做乖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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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边的太阳还是这样明媚。
李远舟又请了假。
他骑着车,又一次来到江边。
这次不再是黄昏,而是午后。
阳光猛烈,江面泛着白茫茫的光,刺得人眼睛发痛。巨大的货轮拉响汽笛,声音嘹亮却空洞,可之前江上那些载人的小船却几乎不见了。
他沿着江岸漫无目的地走。
他又跑了几次拆迁办,上边的意思很明确,他家不在红线内,分房子是不可能的,但考虑到确实无法再居住,到时候还是会给他们一些赔偿金。
到时候——
指的是水淹上来以后。
他是个窝囊废,跑了这么多次拆迁办却只能带回来这个消息,饭桌上,母亲抱怨,父亲沉默,哥哥气得摔筷子,妹妹懵懂......这个家像一艘正在缓慢下沉的破船,每个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挣扎,或者干脆放弃挣扎。
他看见几个半大的孩子在水边扔石子打水漂,石子在水面跳跃几下,最终沉入绿油油的江底。
就像他一样。
无论之前如何,最终都是沉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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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远舟又来了一次拆迁办。
这次他找到了一个看起来更面善的女办事员。
他几乎是卑躬屈膝地和女办事员重复了家里的困难,哥哥要结婚,房子不够,房子无法再居住......
女办事员这次倒是没赶他,耐心听完了,叹了口气:
“同志,你的情况我理解。但政策就是政策,175米线是专家定的,电脑算的,差一厘米都不行。你家确实不在范围内。”
她压低了声音:
“再说,就算我给你报上去,有什么用?现在多少人盯着这事儿?你家要是特殊了,别人家怎么办?都要闹翻天了。回去吧,抓紧时间找地方搬家是正经。”
李远舟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他感觉自己像一条被扔上岸的鱼,连挣扎的力气都快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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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句话怎么说——
“时代的一粒灰,落在个人头上,就是一座山。”
所以这些房子还是得拆。
李远舟推车穿过一片已拆成瓦砾的区域。
断壁残垣,砖石狼藉。
一面还立着的墙上,依稀可见“囍”字的痕迹,不知是哪家办过喜事。另一处,破烂的沙发半埋在碎砖里,露出海绵内胆,像溃烂的伤口。
几个拾荒的老头老太正在废墟里翻拣,用铁钩子扒拉着,寻找能卖钱的金属,老太太的脚边放着个刚扒拉出来的铝锅。
一个老头坐在废墟边歇脚,看着李远舟。
“找啥呢?小伙子。好东西早让人捡完喽!”
李远舟摇摇头,没说话。
老头自顾自说:
“屋都没得啦?唉,都一样。想不到我都活到这把岁数咯,临到要走了嘛,还要背井离乡。连死都死不到这儿,黄土都盖不到身上,算求了嘛!这都不算,还要给那个娃儿挣买房子的钱......硬是好卵火冲哦!”
李远舟久久凝视着着这片废墟,看得出神。
不久后,这片废墟也会被江水彻底抹平,仿佛从未存在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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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远舟不知道临死前的人应该干什么,想来想去,他觉得自己还是该上班找点事做,毕竟自己只是要死了,又不是真死了。
肿瘤已经扩散到全身了,他需要止痛药的剂量越来越大。
车间主任又晃悠过来,这次脸色不太好看。
“小李啊,不是我说你,最近请假有点勤啊。你也知道,这边以后要发展,厂里现在效益越来越不好,裁员的风声紧得很。你虽然年轻,但也得有点眼力见儿,老这么着,我也不好做啊。”
李远舟低着头,手里拧着螺丝,冷汗从额角滑落。
“谢谢主任提醒,我......我知道的。以后尽量不请假。”
“不是尽量,是必须!”
主任语气加重,
“你自己掂量着办。”
主任走远了。旁边的老工人凑过来,小声说:
“别理他,他就知道吓唬人。你这脸色是真不好,不行再去医院看看?”
李远舟摇摇头,勉强笑笑:
“没事,有点感冒。”
他感觉自己已经快什么都不剩了——
家要消失了,工作也要丢了。过去仅有的两个身份,老李家的儿子、钢铁厂的工人,已经全部把他丢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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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打知道赔偿无望后,家里就没消停过。
晚饭时间。气氛更加压抑。
母亲摔摔打打:
“跑了几趟了?屁用没有!我就知道!读书读傻了,一点人情世故都不懂!”
父亲闷头喝酒,一言不发。
哥哥突然把筷子一摔:
“行了!天天叨叨!烦不烦!没那钱就不结了?大不了我入赘到她家去!”
母亲瞬间炸了:
“你敢!我打断你的腿!丢人现眼的东西!”
妹妹吓得不敢动筷,小声说:
“妈,我饿了……”
“吃吃吃!就知道吃!赔钱货!”
母亲把怒火转向妹妹。
李远舟胃里翻江倒海,他放下碗,想起身。
“你干嘛去?”母亲厉声问。
“不舒服,回屋躺会儿。”
“就你金贵!一个个都不让我省心!”
母亲的声音追着他进了里屋。
他躺在床上,外面的争吵声模糊地传进来。他用手死死按着胃,他感觉那里不是一个器官,而是一块正在迅速腐烂的肉,挖出来,一定是腥臭无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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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远舟又来了医院。
医生看着最新的检查结果,眉头紧锁。
“扩散得比预想的快。疼痛加剧是正常的......我建议,还是住院吧,姑息治疗,能少受点罪。”
李远舟摇摇头:
“还是不了医生。住院的话家里也没人照顾。开点药就行,只开止痛药吧。”
医生看着他苍白的脸和深陷的眼窝,叹了口气,开了处方。
“尽量按时吃。如果......如果实在受不了,或者出现大出血......一定要立刻叫急救。”
“谢谢医生。”
李远舟接过处方,语气平静得像在说明天天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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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远舟从医院出来,没有立刻回家。他推着车,在镇上慢慢走。
街道比往常热闹,因为拆迁,很多外地来的搬家工人聚集于此,小货车、三轮车......喇叭声不绝于耳。
县城地势高、拆得晚,这会好多店铺还在正常营业。
他看到一家新开的婚庆用品店,橱窗里挂着大红的旗袍和西装。哥哥的婚期定了,就在下个月。家里正在为彩礼和酒席钱发愁。
他又看到一家房产中介,玻璃门上贴着新楼盘的广告:“拥抱新生活,开启新篇章”。巨幅海报上,是笑容僵硬的一家三口,背景是崭新却毫无特色的楼房。
他想,他的“新篇章”,就是沉默地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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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远舟鬼使神差地走到已经废弃的村小学。这里也在拆迁范围,已经空无一人。
他曾经在这里读书,梦想着走出这片山,去看更大的世界。后来,他考上了县里的高中,但最终因为家里出不起钱,还是读了技校,回到镇上的工厂。
世界没看成,最终,连家也要没了。
操场上的旗杆锈迹斑斑,野草蔓生,高及膝盖。
再往里走去,教室的窗户大多破了,从窗外望进去也看不清什么,像黑窟窿的眼睛。
几扇残存的窗页在风中开合,“吱嘎——吱嘎——”的,是这片寂静里唯一的声响。
他支好车,脚步不由自主地迈向其中一间教室。门槛早已腐烂塌陷,他抬脚跨过。
光线从破窗和屋顶的漏洞射入,在弥漫的灰尘中形成一道道光柱。空气里混杂着潮湿的霉味、朽木味和淡淡的尿骚味。
地面一片狼藉,散落着碎砖、烂纸、几本被雨水泡得肿胀发黑的课本残骸。墙壁斑驳,原先的标语和奖状痕迹模糊难辨,只剩下大片水渍和剥落的灰皮。
他的目光漫无目的地扫过,最终,定格在靠窗那面墙的角落。
那里,刻着许多模糊的划痕,是历届学生的“杰作”。
他蹲下身,手指拂去厚厚的灰尘,仔细辨认。
突然,他的动作停住了。
在那堆“王强我爱你”、“大王八”之类的刻痕中间,有一个歪歪扭扭、却刻得极深的“早”字。笔画稚嫩,却带着一股孩子气的认真。
记忆的闸门轰然打开——
他还记得那个早晨,第一节上的是语文课,那节课学的是《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他忘了老师讲的什么了,但记得那天早上他没吃早饭,他不知想到了什么,就想着,在墙上刻个字吧,这样每天来了,都能看到一句问好。
他笑了,笑得咳嗽起来,咳得弯下腰,眼泪也流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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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远舟开始悄悄整理自己的东西。
其实没什么可整理的,几件旧衣服,几本过时的技术书,一个破旧的随身听。
他从一本书里翻出一张照片,是高中毕业时和几个同学的合影。照片上的他还很年轻,还相信未来总会是一片光明,生活也会越来越好。
他把照片塞进口袋。
其他的,他打算找个时间都扔掉,或者烧掉。
母亲进来给他送药,看见他在收拾,愣了一下:
“你干嘛?搬去厂里住啊?”
李远舟动作停了一下,“嗯”了一声。
母亲脸上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像是松了口气,又像是有点愧疚。
“也......也好。厂里条件咋样?吃饭咋办?”
“有食堂。”
李远舟背对着她,低声说。
“哦......那还行。”
母亲放下药,
“赶紧吃了睡吧。别收拾了,乱糟糟的。”
母亲出去了。
李远舟看着桌上的药,愣了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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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也是无限好。
李远舟又一次来到江边。这次,他手里拿着那张合影照片。
他蹲在水边,看着照片上年轻的自己,然后慢慢把它撕成碎片,一扬手,碎片被江风吹散,大多落进水里,很快被卷走。
他望着奔流的江水,看了很久很久。直到夕阳彻底沉入远山,天幕彻底垂到身上。
一开始他是迷茫的、痛苦的,他看了很久的江水,眼神也逐渐变得空洞,最后,他的眼神竟奇异般地平静下来。
他起身,没有回头再看江水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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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远舟最后一次和家人一起吃晚饭。
他吃得很少,但很慢,他细细地品尝每一粒米的味道,贪恋又不舍。
明天嫂子的娘家人就要过来了,母亲准备在县城准备一桌宴席。
饭桌上,母亲依旧抱怨着,说女方家里人挑剔,这么好的酒店都看不上,明摆着就是瞧不起他们家,父亲依旧沉默,哥哥盯着电视傻笑,妹妹没好脸地让母亲别叨叨了。
这一切往常让他觉得窒息的声音,此刻仿佛隔着一层玻璃,变得模糊而遥远。
他仔细地看着每一个家人的脸,却不说一句话。
“看我干嘛?吃饭!”
母亲察觉到他的目光,没好气地说。
“......嗯......”
李远舟低下头,碗里的饭却没有动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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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天光还没亮。
一家人已经窸窸窣窣地起床,准备赶往县城给女方娘家人接风洗尘。
母亲一边对着镜子整理衣服,一边催促:
“都快点!别磨蹭了!就这一趟早班车!”
哥哥穿着他准备好的一套西装,头发抹了水,梳得一丝不苟,对着镜子正在臭美。
父亲沉默地穿着旧中山装,在马扎上坐着。那是他唯一一件拿得出手的衣服。
妹妹打着哈欠,揉着眼睛,还在找她的发卡。
李远舟躺在床上,背对着他们,发出轻微的咳嗽声。
母亲走到他床边:
“老二,真不去了?那边饭店都订好了。”
李远舟声音沙哑,闷在被子里:
“不去了......咳......我这都感冒了,别传染给人家,不吉利......你们去吧。”
母亲皱了皱眉,但想到亲家那边的体面,终究没再坚持:
“行吧,那你自己弄点吃的。药在桌上。我们晚上才回来。”
一家人收拾停当,嘈杂声渐远,最后是门被带上的“咔哒”声。
屋里瞬间陷入死寂。
李远舟又静静躺了几分钟,然后缓缓坐起身。
他的脸上没有了痛苦,取而代之的,是平静和释然。
他穿好那身洗得发白的工装,仔细扣好扣子。然后,他弯下腰,从床底最深处拖出那捆粗壮的、沾着灰尘的麻绳——
那是以前家里用来捆柴火的。
他拿着绳子,悄无声息地打开门,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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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的空气带着沁人的凉意,天空是灰蓝色的,东边天际仅有一丝微弱的鱼肚白。院子里静得可怕,连邻居家的鸡鸭都还还没醒过来。
那棵歪脖子李子树孤零零地立在院中。
明明已经到了开花的季节,它却光秃秃的,没有一片叶子,更没有一朵花,枯黑的枝桠像绝望的手臂伸向尚未苏醒的天空。
李远舟站在树下,抬头看着那根最粗壮、横向伸出的枝桠。
他搬来几块散落在墙角的砖头,一块块垒起,踩上去。
他用力将绳子甩过枝桠,笨拙地打着结。
他的手在清晨的冷空气中微微颤抖。
结打好了。
他最后回头,深深地看了一眼生活了二十多年的老屋。窗户黑洞洞的,家人温暖的鼾声似乎还在耳边,但又遥远得像是上辈子的事。他们正兴高采烈地奔赴新的生活,对他即将迎来的解脱一无所知。
他从砖垛上下来,仔细地将绳套调整到一个合适的高度。然后,他再次踩上那摇摇欲坠的砖块,缓缓地、决绝地将那粗糙的绳套套进自己的脖颈。
麻绳摩擦着皮肤,冰冷而粗粝的触感,让他不禁幸福地笑了。
他深吸了一口清晨冰冷的空气,满足地闭上了眼睛。
脚下,砖块被猛地踢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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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光比刚才亮了一些,但依旧灰蒙。
院子里,那棵枯死的李子树下,散落着几块被蹬乱的砖头。
枝桠承受着重量,发出极其细微的声响。
一个孤独的影子被拉长,投在冰冷的地面上,微微晃动。
院门被“哐当”一声推开——
妹妹气喘吁吁地跑进来,嘴里嘟囔着:
“哎呀烦死了,什么脑子啊,这都能忘.....”
——
她一眼就看到了树下晃动的影子,以及地上那些散落的砖头。
她的目光顺着地上的影子,慢慢向上移,最终定格在那枝桠上......
几秒钟死一般的寂静。
......
“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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浑浊的江水依旧奔流不息,不知疲倦地拍打着岸边的石头。
一张被水泡得发皱的照片,被一个浪推着,一下下地、固执地撞击着岸边那块黑色的礁石,最终卡在了石缝里,随着水波,无力地晃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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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水已经上涨,淹没了低处的道路、农田,和那些已经爆破过的房屋残骸。
一片汪洋。
水面上漂浮着零星的木头、塑料袋子。
一艘观光汽船划过,船上的游客望着这片陌生的“湖泊”,表情木然。
江水沉默着,包容一切,也抹去一切。
远处,是新城的楼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