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合将缪绡抱回车里,让她在后座蜷缩着缓了好一阵。缪绡一双手却始终紧紧捂着肚子,脸色依旧苍白。靖合俯身过去,小心翼翼地环抱着她:
“真不用去医院?撞到肚子可不是小事。”
缪绡虚弱地摇头,勉强扯出一个笑容:
“真没事......又不是拍电视剧,撞一下就回会流产......就是刚开始那一下疼得厉害,现在缓过来些了。”
靖合眉头紧锁,显然不信。
缪绡叹口气,往他怀里靠了靠:
“真的......而且这边离医院太远了。我现在胃里翻江倒海的,晕车晕得厉害,到时候肯定更难受。现在只想找个地方躺下来......一点都不想再坐车了。”
她在他怀里蹭了蹭,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却恢复了些许平静:
“接下来......你还有事吗?剧组我大概是回不去了,这事恐怕不是道个歉能解决的。”
她看向他,
“带我回酒店收拾东西吧。你不是放了两周假?我们回京城吧。”
所幸酒店离得不远,车程五分钟。
到了房间,缪绡几乎是立刻瘫倒在床上,蜷缩着身体,头埋在被子里:
“还是有点疼......靖哥哥,帮我收拾下行李好吗?东西都在外面摆着。我想躺会儿......”
靖合应下,给她盖好被子,轻手轻脚打开她的行李箱和随身背包。认认真真把屋里的东西都装到袋子里收纳好,整理到那个平时装药的小手包时,他看了一番包里的药,心猛不禁一沉——
里面几乎所有的药,生产日期都不是他当初给她准备的那批,他一向都会给她买最新日期的,而显然这些药竟然已经都被吃光了。眼前这些,都是她新买的,并且大包小包数量惊人......
这才过了多久?
她不要命了吗?
去到走廊丢垃圾,靖合顺势环顾这层的客房,心更是揪紧了。这层客房住的多是缪绡的同行,不出外景现在都在房间里闷着,这部片子看来雇了不少编辑,几个同样面容憔悴的年轻人挂着吊瓶在走廊进进出出,客房里随处可闻争吵的电话声。
这哪里是剧组?分明是日内瓦战俘集中营!
他带着一肚子火回房间。
“这边都这样,习惯了就好。”
缪绡的声音从床上传来,轻飘飘的。
“习惯了就好?!”
靖合猛地转身,火气一下子被点燃,
“你既然知道这样不好!为什么还要待在这种鬼地方?!”
缪绡被他罕见的严厉语气惊了一下,抿紧了唇,没再说话,只是伸出手,轻轻拽住了他衣角,像只受惊的小动物,委屈巴巴地一声声叫他:
“靖哥哥......”
“......靖哥哥......”
靖合顿时就心软了。
他叹了口气,坐到床边,放柔了声音:
“好点没?还是去看看吧,肚子里面都是脏器,刚才撞那一下可不轻。”
“真不用了......”
缪绡依旧摇头,眼神里带着恳求,
“我们什么时候能走?我好累啊靖哥哥......都要困得睁不开眼了,在这里吃不好睡不好......我想回家......”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
靖合估算了一下——
从这里到京城大概三个小时车程。两人现在都是公众人物,坐公共交通不方便,最好还是开车带她回去,等一会儿她缓过来点,多少再眯一会儿,胃里不难受了应该就可以出发。
在这住一晚也不叫个事儿,还不如坚持坚持早点回家歇着,他路上开稳一点应该就没有问题。
他看着她,
“今晚就走,好不好?”
缪绡眯了一会。
离开前,靖合想先带她吃点东西垫垫肚子,毕竟好几百公里,在服务区也不方便停。他找了家没人的干净小店,点了一碗清淡的鸡汤小馄饨。可馄饨刚端上来,热气和汤面上的香油味一飘散开,缪绡却脸色一变,猛地捂住嘴,一阵干呕。
“怎么了?!”
靖合紧张地扶住她。
缪绡缓了一会儿,摇摇头:
“没事......可能是昨晚熬通宵了吧,现在闻什么都想吐......吃不下东西......”
她皱着眉,强压下不适,
“没事,等到了家睡一觉就好了。我先勉强吃点。”
靖合看着她难受的样子,心里不禁狐疑,于是迟疑地低声问:
“绡绡......你......是不是怀孕了?”
两人前一阵确实有一次发生了意外,当时做到一半突然破了,虽然绡绡事后也立马吃了避孕药,但靖合多少还是有些不放心。
听了这话,缪绡的身体明显一僵,手中的勺子都颤了颤。她神色变得惊慌,随即又飞快地摇头否认:
“不可能。那次......那次虽然出了意外,但事后我也吃了药的。而且......而且前几天我的生理期刚走。”
她一边说,一边把手放在靖合腿上拍了拍,安抚他:
“不要多想,没事的。”
靖合仔细观察着她的神色,虽然也觉得她的反应有些不对劲,但想到她刚说的,便也信了,只当她是熬夜熬的。
“那就喝点汤吧,多少垫一点。”
他舀起另一碗清汤,吹了吹,送到她嘴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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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上畅通无阻,深夜时分,两人终于回到了京城的家。
房子很大,却冷冷清清,只有定期打扫的痕迹。
靖合细心照顾缪绡洗了热水澡,抱她回床上,两个人温存了一番。
也许是劫后余生的疲惫,又或许是终于回到安全之地的松懈,缪绡变得格外粘人,床都不让他下,抱着他不撒手。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靖合弄僵了她和剧组的关系,她此刻倒是破罐子破摔了,当他是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她主动吻他,一遍遍贴在他耳边喃喃喊着“靖哥哥”,一遍遍确认他的存在。
不过考虑到她的身体,靖合还是没有把事做到底。
她趴在靖合的胸口,两个人一起躺在床上。
“说好要早点睡的,又不老实?”
靖合无奈地轻拍着她的背,试图哄她入睡。
她却抬起头,眼睛湿漉漉地发亮,兴奋又依恋:
“靖哥哥......”
“嗯。”
“靖哥哥......”
“嗯。”
“靖哥哥真好......”
“那下午靖哥哥冲进来的时候帅不帅?”
“帅。”
“靖哥哥喊的那一声有没有吓到你?”
“没有。”
“那有没有恨靖哥哥把你的戏搅黄了?”
“靖哥哥是为了我好。”
“知道靖哥哥是为了你好......”
靖合的声音低沉下来,手上的动作也变慢了,看着她,
“那为什么还要作践自己的身体呢?”
缪绡突然不吭声了,整张脸埋进他胸口,一动不动。
“告诉我,绡绡,”
靖合把她往上抱了一抱,压在她身上,轻轻托起她的脸,强迫她看着自己,在昏暗的光线下凝视着她的眼睛,
“为什么?”
“告诉我好不好?”
“我知道你从来不会随便接那种剧本。你不是那种人。为什么接?告诉我。”
他望着躲闪的她,
“是不是因为舅舅?”
她仍然垂着眼不敢看他,呼吸却明显乱了。
靖合只得变换战术。
“相不相信靖哥哥?”
她点头。
他捧着她的脸,拇指摩挲着她的脸颊,声音是蛊惑的危险:
“既然相信靖哥哥,那为什么不能告诉靖哥哥呢?”
“告诉我好不好?”
“为什么答应他们?”
“......为什么?”
房间里陷入长久的沉默,只有两人交错的呼吸声。
靖合耐心地等着她开口,他隐约觉得,以后或许没有比这更好的机会了。有些门一旦错过,此后便再难敲开。
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缪绡才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断断续续地说:
“钱......我需要钱,靖哥哥......”
她停了一下,仿佛用尽力气才能继续说下去:
“而且......我也想试试......看能不能搭上那条线......”
“哪条线?”
“......商业片的线。”
她声音极低,别开了眼神,不看他,羞耻又无力,
“舅舅那边已经指望不上了。他以前在圈里的时候就树敌无数,不少资本方和同行都恨他入骨,巴不得他出事,这么多年他也没积累什么人脉,先前剧组的人也基本上都靠着他勉强过日子,他不在了,自然就都断了。靖哥哥,你不能一直只拍那种叫好不叫座的片子......那样下去......路会越走越窄的......”
“而且这种片子应该也活不了几年了。这些人已经没办法供你再拿一个影帝了......真到那个时候就晚了。所有人只会感叹你是昙花一现......”
“所以我想......我想先去蹚蹚路......你是万众瞩目的,我不能让你去做这件事,只能我自己来,试也只能自己来试,必须确保万无一失了才能让你再接触这些。”
靖合只觉得胸口一窒,再难呼吸。
是啊,她的绡绡,不敢让他去冒险试水,竟然选择自己先去蹚这浑水,靠这样瘦弱的身体替他趟出一条路来。
他深深叹了口气,将她更紧地搂进怀里,下巴抵着她的发顶,哑声道:
“傻瓜......”
他轻轻抱起她,把她小心放在枕边,让她侧躺着,看着她轻颤的眼睫,安慰道:
“不要太悲观,绡绡。你想的太多了,我们怎么会到无路可走的境地呢?再者说,舅舅就算出了事,又怎么会不管你呢?”
话音刚落,靖合立刻感觉到怀里的身体剧烈地痉挛了一下。
那是恐惧的、痛苦的战栗。
他心头警铃大作,赶紧把人抱了起来,捧起她的脸。
怀里的人抖得不像话。
他凑近了,只见缪绡脸色惨白,嘴唇哆嗦着,拼命想别过头去不看他,大颗大颗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无声地汹涌而出,瞬间就流了满脸。
“绡绡?看着我绡绡!怎么了?告诉我!”
靖合逼迫她看自己,她却还是拼命地抗拒着。
被他强行转过来的那双眼睛里,此刻盛满了近乎绝望的痛苦。呜咽终于冲破了压制,变成撕心裂肺的哭嚎。她哭得浑身发抖,几乎喘不上气,像个被全世界抛弃的孩子。
靖合从没见她这样哭过,即使是他们第一次拍《慧剑问情》,那晚在酒店里他说错了话,也不及此刻万分之一。
她控制不住地哭着,把自己深深埋进枕头,手指死死掐住胳膊。
他手忙脚乱地将她紧紧抱在怀里,一遍遍抚着她的背,松开她伤害自己的手,
“别这样绡绡!到底怎么了?告诉我好不好?”
她拼命摇头,泪水四溅,哭声支离破碎:
“出事以后......他没有......他没有......一个电话都没有......一条信息都没有......我什么都没有......”
她断断续续地哭着,语无伦次,身体几近抽搐,
“我不知道他在哪里......我什么都不知道......他根本没找过我......”
“都是我......都是我一个人......”
靖合彻底惊呆了。
施侨竟然从出事起就彻底抛弃了缪绡,自己跑去国外躲着,留下缪绡一个小姑娘独自承受这一切。
所有的压力、所有的风波、所有的指责......全都是她一个人......
而她不仅得帮施侨收拾烂摊子,替施侨遭受指责非议,还在想着怎么为自己铺路!
愤怒、心疼。
他手忙脚乱地将哭得几乎晕厥的缪绡紧紧抱在怀里,一遍遍亲吻她的头发、额头,声音因情绪激动而颤抖:
“好了好了......不哭了......绡绡,不哭了......舅舅不在,可我在啊!舅舅他是混蛋!他信不过,可你信我!你永远可以信我!我不会抛下你的绡绡......绝对不会......”
他语无伦次地安抚着、拥抱着、发誓着,
“都过去了......舅舅的事过去了......以前的二十年也过去了。相信我......绡绡......信我......以后天塌下来都有我顶着......你再也不是一个人......再也不是了......以后你有我!以后都有我!相信我,我的绡绡......相信我......”
缪绡在他怀里哭得声嘶力竭,仿佛要把积压了半生的委屈和痛苦都哭出来。靖合心疼得无以复加,只能更紧地抱着她,在她耳边不断重复着苍白无力的话,任由她的泪水浸透自己的衣服。
这个老王八蛋!
所有烂摊子,所有明枪暗箭,原来全是她一个人在扛。外人还都以为背后是施侨在操纵,以为缪绡只不过是被推在前面的幌子。
根本没有人知道,她才是被丢下来承担一切的那个人。
而她还要假装自己平安无事,有依有靠......
靖合心中怒火翻腾,恨不得把这个王八蛋抓过来当着缪绡的面揍他一顿,即使缪绡拦着也不管用!
可他太无力了,只能把她抱在怀里,一遍一遍哄着。
其实他想,要不是怕她哭伤身体,他宁愿她多哭一些——
他的绡绡很少哭的,如果现在能哭出来的话,心里也会好受一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