铛—铛—铛—
三声锣响,鼎沸的人声终于渐渐安静下来。差役扯着嗓子喊着考生的名号,催促他们排队接受检查。陶家老爷辞别了家中书童,独自揉着额角,眯着眼睛,头疼欲裂地望着前方密密麻麻的人群。
除了眼前攒动的人头,前方空地上是整齐排列的十排号房,每间门楣上都用墨笔写着天干地支作为编号,门口悬挂字号灯笼,已然排定座序。那些通过搜检的考生正鱼贯而入,在狭小的号房中点起一盏盏灯火。
一时间,天上星光与地下灯火融汇交错,在这沉沉暗夜之中,竟分不清何处是星光、何处是灯光,更辨不明此时此刻是梦是真。
“脱,全都脱了!”
差役的嗓子已经有些嘶哑,这一声吼让原本还有些窃窃私语的书生们顿时噤声,所有人的视线都不由自主集中过去,连恍惚中的陶老爷也不例外。
他面前站着的是个约莫十七八岁的年轻书生,身形瘦长,面容虽看不清,却能感觉到他浑身散发出的屈辱与不甘。陶老爷暗自叹了口气,这不过才第一回脱衣检查,他自己可是考了五回、也脱了五回的人。
“脱不了就赶紧出去!后面还这么多人等着呢,快点脱,别耽误工夫!”
那年轻书生刚解开外衣,差役就不耐烦地扯了一把。本就洗得发白的长衫哪里经得起这般拉扯,“嗤啦”一声,顿时撕裂了一道大口子,露出里面有些发黄的粗布中衣。
书生气得浑身发抖,一手紧紧护在胸前,咬牙切齿道:“有辱斯文…当真有辱斯文!你们、你们……”
话未说完,他却猛地打了个喷嚏。那差役也吓了一跳,没好气地扫他一眼,便挥手嚷道:“过了过了,赶紧走!磨磨蹭蹭、娘们唧唧的,真晦气!怕羞还来考什么试!”
陶老爷望着那考生羞愤离去的身影,心中感慨万千,不由得也有些发怵,下意识抬手拢了拢自己的衣襟。
没等那书生跑开,他就被身后的人推了一把。那书生指着差役,浑身发抖,却听见后面传来不耐烦的催促:“有完没完?还考不考了?不考就出去,多少人等着呢!”
书生狼狈地从差役手中夺回自己的衣服,胡乱披在身上,满脸涨红、脚步踉跄,头也不回地朝号房深处走去。
有人朝着他的背影哄笑起来。陶老爷却愈发紧张起来,心里莫名涌起几分不安。
就在他排队快要轮到自己时,考场中突然传出一个如晴天霹雳般的消息:有人舞弊,考题泄露了!
从考官们的交谈中能听出,方才巡检督察之时,竟真的抓出了夹带者。以往夹带的多是小抄或经文要点,这回却是明明白白的策论答卷——题目竟和一个时辰前刚刚定下的试题一模一样。短短一个时辰,从定题到发卷,连刻版印刷都未必来得及,外面居然已经有了答卷,还被人夹带进了考场。
陶老爷听见就站在不远处几位官员的交谈,整个人脸色都白了。听他们说,抄出夹带者已有五人,皆备有策论答案。
这些题,不用说,定是泄露了。有卖题就有买题,有一有二,就有五六七八。光抓出这五个,没抓出来的、能背下题目无需夹带的,还不知有多少。
陶老爷又听那几个官员商议,剩下的考生定要更加严格搜身,又说须得重新拟一份考卷替代原题才行,说罢便急匆匆走开了。
陶老爷悄悄退到人群后方,手在衣襟里摸索了一阵,不知抓出个什么物事,迅速团成一团,丢到了考院墙角。
待到检查结束,所有考生都坐进各自的号房之后,参加霁州府院试的童生们,都有些怀疑人生。
霁州科举素来人才辈出,加上书院林立,学术氛围浓厚。尤其是本朝推崇“力学出贤才”,鼓励寒门子弟读书进学,更宣扬天子与士大夫共治天下,文官地位出奇之高。科举制度历经再三改革完善,从糊名到誊录,都尽可能给予公平之阶。也正因如此,越来越多的平民百姓都将科举视为晋身之途,自然也就催生出许多专门钻研考试门道的人。
从揣摩主考官的文风喜好,到分析他的手稿诗词、策论表奏,甚至书法字体等等,无所不包。把考官研究透了,再结合当下时政要闻,能打通几个关节——上至考官家人、门子,下至考场巡检士兵,处处都有人打点打点。这场科举,真可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尽管如今科举舞弊屡禁不止,随着纠察和防范措施越来越严,作弊的手段却也越发高明。
可这一回,手段虽高明,行事却如此粗暴,简直像直接撞上官府的眼刀——不像是存心助人高中,反倒像要玉石俱焚,毁了这一届的考生和考官。
别的路子都被摸透了,能出的题也差不多出尽了,结果逼得临时换了一套试题。
新题写道:“今有良马与驽马发长安至齐。齐去长安三千里。良马初日行一百九十三里,日增十三里。驽马初日行九十七里,日减半里。良马先至齐,复还迎驽马。问几何日相逢及各行几何?”——此题出自《九章算术》“盈不足”章,是一道经典的算术问题,却又暗问:世有伯乐相马,今得良骏,当如何用之?
此题一出,莫说考生,连考官自己都有些发蒙。
且不说算术本就是文科生的弱项,这题里更是坑上加坑——除了繁杂的计算,还得引申到相马之术,再论及伯乐与千里马的辩证关系,有马无识,终究徒劳。若是一不小心,别说对策作答,只怕连题目都读不明白。纵使下笔千言,一旦离题万里,也终究难逃落榜之命。
有考官反复审题,又看向身旁同僚,神色犹疑。最终有人朝主座躬身请示:“不知大人以为此题如何?”
王尚书这回已经揪掉了小半把胡子,头疼得气若游丝,哪还想得出什么周全之法,当即挥挥手,有气无力地说道:“既然诸位都已无异议……即刻发卷,开考罢。”
考生们抄题时便瞪大了双眼,抄完基本上都傻眼了。可此时还不能开始答题,须得先在答卷糊名线外填好姓名籍贯,待三声锣响之后,方能正式落笔。
至于陶老爷面对这道考题是如何双目无神、如何惊慌失措、又如何最终交了个白卷黯然离场、名落孙山——不必细说,大家也都能想见了。
……
陶老夫人因气急攻心、伤心过度,在床上躺了两天才缓过来。
期间郎中大夫出入不断,人人都怕陶家这根主心骨就这么倒下了。
其实她这一辈子,听得最多的两个字,便是“认命”。
总有人说,陶家都已做到霁州城首富了,何必还非要折腾读书呢?
陶老夫人每回听到这种话,都木着一张脸,任旁人念叨,自己却始终一言不发。
她醒过来之后,把全家人都叫到跟前,平静地说道:“士农工商,陶家现在是商户,这不假。但以前不是,以后,也绝对不能是。”
没等其他人开口。
老太太颤手指向门外,浑浊的泪水从眼眶里不断淌下:“我知道,这些年你们对我有怨气,不想再读书了,只想做生意,过安生日子。”
“可你们看看,去问问你们的媳妇——这做生意、跟银钱打交道的行当,才是最会吃人的陷阱牢笼!一脚踏进去,过着看似富贵安逸的日子,可一朝朝廷变天,我们祖祖辈辈就再也出不来了啊!”
她声音凄厉,字字泣血。
伍瑶愣愣地听着,只觉得心头异常震撼。
一个古代老妇。
得吃过多少苦、挨过多少岁月的鞭打,才能说出这样一番话。
人们常说:云贵川的十万大山,是困住无数人一生的梦魇囚牢。
可陶家的金山银山,对后代来说,又何尝不是另一种让人沉溺于安逸、困于现状的“十万大山”?
“如今人人笑我老詹氏得了癔症,一介低贱商户,竟也妄想桂榜题名。可短短二十年过去,他们便都忘了——陶家也曾出过举人老爷,出过秀才相公!”
“他们凭什么说陶家只是商户!陶府大门外,当年可是堂堂正正挂着‘举人之家’的匾额!”
“老大、老二,娘这些年来,时常想不通啊!你们祖父,是霁州府读书人都敬重的举人老爷;你们父亲,也是年纪轻轻就中了秀才。”
“可怎么到了你们兄弟俩这儿……就次次落榜呢!”
陶老夫人泣声质问。
陶大、陶二兄弟二人如鲠在喉,无言以对。
他们确实也在努力读书,可……就是读不出个名堂。
只有伍瑶心中清楚。
她这位公公本就天资平平,只会死记硬背,知其然却不知其所以然。
再加上没有老师传道授业、指点迷津,又如何能够中榜?
为什么读书人大多出自世家——因为名师早被他们垄断了啊。
陶家虽不算寒门,但商户自贱,“贱门难出贵子”,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陶老夫人眼神失望地望着两个儿子。
许久,她又颤声回忆道:“当然,也不全怪你们……娘知道,这些年你们心里也苦。当年你们祖父远赴西北任县令,却遇上倭寇作乱,为护住城中百姓,你们祖父、祖母都因此牺牲……”
“那时你们还小。你们父亲……他远赴西北奔丧,回来之后,整个人心神俱损。”
“后来出了孝期,他不顾身体虚弱,硬撑着回霁州参加乡试。然后……然后就彻底熬垮了身子。”
“乡试一开,贡院大门紧闭,就算是考场失火、考生猝死,也绝没有中途开门的规矩。那九天七夜的煎熬,是真的能要人命的啊!”
“你们父亲自知大限已到,苦苦哀求提调官,将他从院墙边丢了出去……”
“因你们祖父抗倭战死,当年的主考官破例开恩,应允了你们父亲的请求。”
“我闻讯赶去,甚至来不及哭一声……你们父亲躺在考场外,面容扭曲,死死攥住我的手,说……说……”
他说他本来身子还没那么差,可就在考试之前,他那些同窗门生四处散播谣言,说他以往的文章都是抄袭来的——这才让他身心备受折磨,以至于进了考场之后根本没法静心作答,最终落得如此结局!
说到这里,陶老夫人哽咽失声。
陶二哭着劝道:“娘,别说了……求您别再说下去了!”
“你们父亲他说,哪怕倾尽家财,也要让你们两个读出个名堂来,否则他死不瞑目!这杀千刀的男人,也真是狠心……就这么睁着眼睛去了。”
“好在,咱们家非但没有败落,反倒因皇上在江浙遴选皇商,越做越强!”
“可你们爹那句话,至今还在我脑子里嗡嗡作响,这么多年,一刻都没消停过。”
陶老夫人没有理会儿子的劝阻,继续颤声道:“我年纪轻轻就成了未亡人,本就满心悲恸。可陶家的基业不能倒,你们兄弟也要长大……我硬是拼着一张寡妇的脸面不要,也要替你们陶家撑住这个家。”
陶老夫人惨然一笑,问道:“老大、老二,你们说,娘该怎么办,又能怎么办?若是你们不读了,将来娘下了地府,还有什么脸面见你们爹,见你们祖父祖母?”
伍瑶心想,原来陶家这份对科举的执念,根源是在这里。
陶大、陶二兄弟二人齐齐跪了下来。
陶大哭道:“娘,我们读,我们继续读!我跟二弟一定会考中的!”
两个儿媳站在一旁,默默垂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