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莫景玉坐在书房里再次看向外面时,终于忍不住走了出去。
天气渐渐热起来,每到这时莫景玉都会让人将上游的一道闸门抬起,天澜江的水由此引入园中。活水清凉,暑气逐消。
阿炎坐在游廊下,鞋袜早就扔到一边,半只脚丫子探入水中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池水,将偶尔围聚过来的锦鲤吓跑。
它们也是被困在这里的吧。
“你若无聊可以去找景飞,”身后有声音传来,阿炎扭头看到莫景玉不知何时已经站在自己身后,复又垂下脑袋看向水里。
相识几天,莫景玉也习惯了这姑娘的沉默,继续道:“他若敢惹你生气,你就抽他耳光。”
啊?阿炎再次抬头,眼睛里闪过不可思议。
终于有反应了,莫景玉笑笑,也学着她的样子翻到外面坐下来,脚下就是一汪池水,“只是他身体不太好,这两天尤其不方便,你等他一等好不好?”
“是因为……他心里……的那个人吗?”阿炎眨巴着眼睛,那一晚她清晰地感受到景飞体内那一缕不属于他的气息萦绕在心脉间。
她之前从未遇到过这种情况,却对那一缕气息非常熟悉,甚至有些像要扯出来的冲动。
“心里的人?”莫景玉不明白其中的意思。
“这里,”阿炎伸出食指指向自己心口,认真道:“有个人。”
看着她一脸真诚的样子,莫景玉觉得有些尴尬,略一沉吟道:“这件事情,你还需得去问他才好。”
阿炎噘起嘴,“他……不说……”
莫景玉:……
“那个人长大,景飞……就会……死。”阿炎抽抽鼻子,“阿炎不想景飞死。”
池水清亮,莫景玉看着倒映在水中阿炎的影子,缓声问道:“阿炎姑娘是如何得知的呢?”
这次阿炎没有回答,而是垂下脑袋,用有一种几乎乞求的姿态来回避莫景玉的问题。
她不能说是她看到或者感受到的,那样他们就会觉得她与他们不同,甚至会将她当成妖怪抛弃或者杀掉。
景飞之前总说她是他捡来的小山猫,不听话就将她丢掉。
她不想被丢掉。
莫景玉等了半晌也没等到回答,眼神逐渐冷下来,起身长腿迈过围栏径直朝书房走去,越发觉得事情不对劲起来。
他对阿炎了解的不多,但从日常的行为来看这丫头做事十分直接。除非受过专门训练,否则一般人说话和做事的风格都是极其统一的。阿炎的身上完全没有受训痕迹,不然他也不会同意景飞将她带在身边。
照这样说,阿炎口中景飞“心里有人”,就得作另外一番理解了。
修文见莫景玉神色匆匆,立刻跟着进了书房将门掩上,毕恭毕敬地站在一旁等候吩咐。
半晌莫景玉才回过神来,看向修文问道:“你和庄羽,有哪里不同么?”
“属下不明白公子的意思。”
“或者说,庄羽与其他人相比,有哪里不同么?”莫景玉靠在椅背上,开始回想事情刚开始时候的样子。
这时修文也有些明白过来,试探着答道:“庄羽与属下前后入府,却在同一批受训人员名单中。”
莫景玉微微点头,示意他继续。
“后经大公子调教,我们二人从同辈人中脱出,提前获得守田资格。”事情太过久远,修文努力回忆当时的情形,“分开之后属下便不再知晓庄羽的消息。而后我二人又被同时召回,他被分到小公子身边贴身护卫,属下则被留在府中。”
“等等,”莫景玉敏锐地察觉出问题,“你们二人的去留是怎样决定的呢,我记得在此之前从没见过你。”
“是大公子直接安排的,当时大公子分别问了我二人的过往经历就直接定下了。”
“过往……”莫景玉陷入沉思。
他原本以为大哥同自己一样都对景飞的问题束手无策,可今日看来,似乎大哥早在十多年前心中就已经有了猜测,所以才将庄羽直接安排到景飞身边。
是巧合还是这猜测本身就有据可依?
莫景玉抬头,“庄羽呢?叫他来。”
修文略一犹豫,“公子忘了,今日是十五,庄羽要守着小公子。”
莫景玉有些疲惫地揉揉太阳穴,“那大哥此刻在哪里?”
“大公子也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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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月初升,景飞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二人,无奈地耸耸肩,“过了吧,我喝还不行么。”说着抬起腿,从靴筒中抽出匕首,看得莫景言直皱眉头。
“啧,那里学来的,怎么放那里。”
景飞举着匕首,看着烛光下闪着的寒光,忍不住得意道:“话本里看来的,怎么样,专业吧。”
“专业个屁,”莫景言双手抱在胸前一副指教人的样子,“弯腰抬腿的功夫人家都到你眼前了,还是匕首,短兵器吃亏不知道么。”
“额,”景飞挠挠头,“可是长刀也藏不住啊。”
莫景言白他一眼,一指身边的庄羽,“他是干什么吃的,有他在你怕什么。”
之前景飞说要告状的事一直让庄羽内心忐忑,在莫景言面前一直努力降低存在感。这时突然被点到,脖子忍不住一缩。
景飞知道他心中所想,暗地里爽得不行,脸上却一本正经,“他啊,”一句话拖出二百里的尾音,眼看活活要把庄羽拖死,才继续道:“我给忘记了,嘿嘿。”说着将匕首递给庄羽。
庄羽已然知道景飞在存心逗弄他,十分任命地把刀接过来,没有痛觉一般攥在手心用力。鲜血滴落,腥味让景飞不自觉皱了皱眉。
以前起码还有药草掩盖,他可以骗自己说鲜血只是药引,现下当着大哥的面连掩饰也不掩饰了。
鲜血很快接够一小碗,庄羽这才收了手,先是用早已备好的毛巾将匕首擦干净双手奉上,再随意在自己手中缠了几圈绷带,将受伤的手背于身后。
一切准备就绪,景飞见二人都直勾勾看着自己,左右无法逃脱只好乖乖端起碗。不料刚刚送到嘴边就被一把拦住,抬眼见大哥冲自己摇头。
“等一等。”莫景言接过碗重新放到桌上,一只手伸入怀中掏啊掏,掏了半晌捏着一颗红色丹丸递给景飞,“试试这个。”
“这是?”想必这就是那医师说的大哥从玄门带回的丹药,本来他还想问问的,左右一想大哥既不主动说,自己又何必去讨,于是只装作不知道。
眼下看着这一个指节大小的红色丹丸,景飞忍不住咽了咽口水,“大哥,这丹药看上去可不像是很好吃的样子啊,不会吃死人吧,你从哪里搞来的?”
“放心,来路正着呢,你放心吃,”莫景言又往前递了递,“吃着管用我再帮你拿,玄门有的是。”
“你们玄门是不是不行了,卖丹药能赚钱么?”
“臭小子,瞎说什么,”莫景言大怒,“这是雪霁丸,只有高阶弟子才有得吃好么。”转而眉毛一挑,“你大哥厉害着呢,你要吃着好,老子再帮你弄。”
“弄?”景飞了然,那就不是什么正当手段了,如此说的话他倒放心几分。倒是一直站在一旁的庄羽问道:“既如此,为何还要属下准备……”说着眼睛瞄了那一小碗血。
莫景言怕他觉得心疼,大手一挥十分豪爽,“有备无患么,”说着又将丹药往景飞面前送了几分。
景飞不得已只能接过来拿在手中,见大哥直勾勾盯着自己,也不好再多问。就在这时,门突然被人从外面推开,三人齐刷刷看过去,只见一个小脑袋露了出来。
“阿炎?”景飞忙将丹药背到身后,又看到桌上来不及收拾的一碗血,一时之间也不知该怎样解释。
好在阿炎似乎并未留意到这些,一双大眼睛迅速扫过三人而后忽地又将脑袋缩了回去,景飞大惊,不等他去追时,就听到门外传来二哥的声音。
“这么晚了,大哥为何在景飞房里。”话音落下,莫景玉迈着步子走进来。
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景飞觉得这一刻的二哥竟然有一丝疏离,似乎是有些生气?
“嘿嘿,景飞么,这不是,”莫景言似是被抓到把柄一般老脸一红,转而又理直气壮起来,“我作为大哥,关心关心自己兄弟有问题么?”
“自是没问题,”莫景玉衣袖一拂侧身让出一人,“只是听说大哥带了丹药回来,我也过来开开眼界。”
景飞看着走出来那人,就是那日跟自己提起丹药的医师,突然觉得眼前的一幕似乎变了味道。
这样的场景特别像是大哥与医师要合谋做什么亏心事,被二哥抓到把柄似的。
能是什么事呢?景飞将丹药从身后拿出来,不会是他想的那样吧。
莫景言见此梗着脖子嚷道:“我是景飞大哥,还能害他么,试试怎么了,更何况医师也在。”
“人命关天,大哥是否过于草率了。”莫景玉面上没有表情,眼睛却眯了起来。景飞知道二哥这次是真的生气了,可他不敢劝。
一边是大哥一边是二哥,哪个都不是好惹的人物,而且一个劝不好很容易让另一边寒了心。
场面一时变得十分尴尬,就在景飞绞尽脑汁搜刮应对之策时,忽然觉得指尖一凉。低头看去,只见阿炎蹲在地上眼睛平视他捏在指尖的丹药,在他惊异的目光中,一口吞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