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都的雨里藏着哭声,风里带着腥味……
撑伞走在潮湿的甬道上,豆大的雨点溅上汉白玉的台阶,又跳到温辞筠的粗布道袍上,将衣摆染上泥点不再干净。
站在明堂前,抬头望上沉闷的天色与高耸入云的檐顶,温辞筠恍惚间回到了十年前的那个雨夜……
黎朔城!
一座因她出生而建的城池,埋葬在她八岁的千秋宴上。
全城一万三千人,一到雨天便在温辞筠耳边哭——哭他们的冤、哭他们的怨、哭他们被家国背叛的不甘!
“郡主您又迟了,王上已在后殿等候多时。”
侍立在明堂前的老公公笑着下堂,接过温辞筠手中的青竹伞,送温辞筠往明堂后殿去。
“公公,今日舅舅心情如何?”往后殿去的路上,温辞筠看着右手边被暴雨搅得混浊的青龙池水问。
停了步,老公公轻挥手叫跟在后面的宫娥退下,靠近温辞筠耳边轻道:“如何好?郡主此番可闯大祸了!您怎能勾结云秦?即便……即便那人备受您宠爱……”
温辞筠闻言轻笑着打翻置在池边的鱼食,顷刻间翻上阵汹涌鱼潮,掠夺着这天赐的美餐。
“公公你看。”温辞筠指着鱼潮道,“只要饵够多,这般汹涌的暴雨之下,也有勇者浮上水面……夺食……”
廊道的尽头,青石刻着浮雕的小广场上难得将御史台、东宫以及丞相的人聚集起来,他们团结一致地参温辞筠,参她宠幸云秦细作,并将他放进了黎朔城——藏着卫国最深机密的一座死城!
轻快地踩着水洼信步在群臣中,温辞筠踏入檐下,不偏不倚地踩上锦衣蟒袍,温辞筠浅笑低首与她的太子表兄四目相对。
卫太子不掩饰眼中对温辞筠的恨意,他可是恨不得此刻便将她杀之而后快。
“太子表兄煞费苦心呐……”
温辞筠笑转过身看向同样眼底藏着恨意的群臣,直身朝着他们大拜道:“诸位……都是我卫国的忠臣啊!本郡主定会让诸位——名垂青史!”
暗叹不好,卫太子伸手妄图擒住温辞筠不让她往里去,奈何温辞筠动作快加之老公公刻意挡在二人之间,他连衣摆也没碰上,眼睁睁地看着温辞筠从容而去。
卫郁离郡主——温辞筠。
生母卫遂邑公主,卫君爱妹,爱屋及乌宠爱温辞筠,未满周岁便接入宫中亲自抚养。
授诗书,明朝政,若非亲女,卫君怕不是早立了她为太子!
九州皆知卫国明堂上的龙椅坐着两个人,一个是卫君,另一个便是郁离郡主。
朝臣如此空前团结咬死温辞筠勾结云秦通敌的罪名,其中有个缘由便是卫君意欲封温辞筠为公主!
公主都封了,离东宫易主不过一步之遥!
王位正统怎可易于他族血脉!此乃大逆不道,神明定会降灾卫国!社稷不安何谈光复九州!
跪于后殿的凉亭中,温辞筠朝着正悠闲钓鱼的卫君大拜:“筠儿拜见舅舅。”
“来了?”
一声问不知在问谁。
“来了。”
温辞筠站起身,抬手退了亭中宫娥,走到卫君身侧忌坐在一旁看着青龙池中随波而荡的浮漂。
“舅舅这样是钓不起来的,筠儿适才已将这青龙池中的锦鲤喂饱了,舅舅还是别白费功夫了。”
软语娇声听得卫君心底又软,放下鱼竿侧身看着温辞筠,抬手将她发间的槐花瓣拂去,她笑得太像她早逝的母亲,可惜妹妹出嫁后再未如此同他笑过。
所以卫君拖着,拖到温辞筠十八了也未嫁,更是恨不得此生都不嫁!
就如此与他言笑晏晏,代替她的母亲守在他的身旁,一生顺遂快乐。
“为何放走霍舒?”
卫君和颜悦色地问着温辞筠藏住心底算计,听这语气他并不计较温辞筠犯的“错”。
收了笑颜,温辞筠从腰间接下一枚玉佩递上道:“请舅舅仔细看看这玉佩。”
随着温辞筠年岁越长,卫君便少与她玩这金石游戏,今日温辞筠突邀,也正好忆一番过往。
接过玉佩仔细打量,卫君笑道:“玉质白润可非我卫国玉矿出产,雕工简单却不失大气,这……”
卫君突然顿了,低首看了眼信心满满的温辞筠继续道:“雕刻玄鸟图腾……你真通云秦了?”
“舅舅!”温辞筠娇嗔怒道,“你怎偏心表兄去了?我若通敌,早该跟着霍舒跑了,何苦进宫受群臣的委屈?”
“好好好,是舅舅错了……”卫君将玉佩还给温辞筠笑道,“游戏结束,便告诉舅舅你究竟在谋划什么。”
低首看着手中的玉佩,温辞筠笑道:“季卿砚三年前便已被云秦王秘密逐出望京,我们置于云秦的探子给了假情报,这是霍舒亲口告诉我的,这枚玉佩便是季卿砚的信物。”
此言一出,卫君面色骤凝站起身,抬手示意暗处的守卫退下,叹了口气叉腰看着升起水雾的青龙池。
“他给你信物做甚?”
“霍舒说是用来赔罪的,毕竟他当年欺负过我,险些叫我远嫁云秦!”温辞筠调皮的笑着,“但我觉得不过是个想与我搭上关系的借口……舅舅,我已从霍舒口中探明季卿砚不知黎朔、不知黎朔与云秦的关系、更不知‘她’还活着……所以我刻意借霍舒之手引他往黎朔查去……若是他见到了那个人,这可是件趣事,不是吗?舅舅?”
“哈哈哈——”卫君听着温辞筠的话大笑起来,“身为云秦太子,竟不知云秦背地里的勾当!抓住他!筠儿我们要抓住他!登位二十余载,本王还是第一次听见如此大快人心的消息!霍舒这枚棋,筠儿用的可太好了!”
“那舅舅要如何处理外面的人?”
痛快淋漓地浮一口大白,卫君举杯道:“先说说筠儿的谋划,舅舅才好行事不是?”
温辞筠浅笑饮下卫君递来的酒,随后将头猛磕上亭中的鎏金博山炉,额间破口而出的血,霎时覆了温辞筠半面。
“你这是做甚!”卫君吓得赶忙用衣袖为温辞筠止血。
“世人皆知云秦王与太子父子离心多年,没废季卿砚的太子位不过是没有更好的继承人,云秦王千方百计阻拦季卿砚知晓他们在黎朔的作为,若我们告诉这位被家国‘遗弃’的太子殿下真相,他会如何抉择?云秦内乱将成定局!”
温辞筠抹过脸颊上的血朝卫君笑着,若非言语尚且明晰,怕不是以为她得了失心疯。
“我们与云秦泉山长公主本就是盟友,届时鹬蚌相争,我们暗中助长公主登位,如何不利我卫国?我们还可等长公主登位,便借机以得位不正为由出兵讨伐她……这九州不就是舅舅囊中之物?”
“你说的不无道理。”卫君瞧着温辞筠额间的伤道,“筠儿又何苦弄伤自己?叫舅舅心疼?”
“请舅舅将筠儿贬去彭城!”温辞筠拜道,“以此告诉世人,我与舅舅‘决裂’了,我不再是卫国最受宠的郡主,而是一个罪人!”
“为何要将自己送去那苦寒之地?”卫君不解道,“你若要离都,如何不去其他地方?我知你是想暗中密会季卿砚,做一场戏……”
“所以一定是彭城!”温辞筠坚定道,“我想见的不止季卿砚,还有‘他们’……二者相聚于彭城,季卿砚定不会怀疑我对他说的一切,舅舅应该明白筠儿……”
站起身,卫君面无表情低首看着跪坐在地楚楚可怜的温辞筠,许久后道:“允……本王许你便宜行事之权,必要时可调动边军,筠儿可不要辜负舅舅的厚望……明白吗?”
与虎谋皮的胆战心惊大抵便是如此,温辞筠给出的报酬去往彭城着实太诱人了,让卫君不得不与她赌一把,赌她没有二心!
勉强用粗布道袍捂住额间的伤,温辞筠站在卫太子面前,跨过殿门笑看着他难以置信的脸色。微微倾身覆上卫太子的耳畔,温辞筠望着他身后怒目于她的群臣小声着——
“太子表兄胜了呢……”
未等温辞筠走出群臣之间,替卫君传口谕的小吏便站在卫太子跟前,亲口告诉他,温辞筠被卫君贬去彭城,无召不得回都。
只是这般从轻发落了吗?
这算什么惩罚!
通敌当是死罪!
朝着明堂大拜,卫太子起身正欲呼喊自己与群臣的不满,一旁的谋臣上前将他的嘴捂住,劝慰他不要再继续下去,卫君已对温辞筠做出惩罚,再逼怕不是好事。
“难道便如此了?”卫太子站在燕台的飞道上,怒视着脚下蓄势待发的车队。
“彭城苦寒之地,郡主本就体弱,一来二去身子每况愈下……”站在身后的谋臣在卫太子耳畔轻道,“香消玉殒不过是时日问题……臣已暗中发了悬赏……”
听到此,卫太子松开扶栏的手心情好了几分道:“……别让父王看出端倪……”
“这是自然。”
站在仓促准备的花车前,温辞筠偏头回望燕台上的明堂时扯痛了伤口,渗出的血将绷带染得通红,可她置若罔闻任由着血往下落,将潮湿的青石板浸染……
雨停后,潮湿的空气里浸饱了血,伪装成泥腥味……
咽下喉间的腥味,及时扶住花车的门框稳住身形,温辞筠缓了心神,待眼前又清晰了才登上车。
从地宫中劫后余生,费劲力气爬出地宫的门,雨拼命地冲刷着这座死城,妄图将那场惨无人道的戮杀掩藏……
可温辞筠还活着,她是那座死城中踏出的活人,便是饱受余毒侵蚀苟活又如何?
藏不住的……
在梦魇中剥丝抽茧,终叫她寻得些不一样的线索——云秦掺合其中,卫国又如何敢将自己摘开?
便是拖着副残烛病躯,她也可隔岸观火、借刀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