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救了?
迷离地睁开眼,温辞筠蒙蒙的只看见一团篝火,有个人影坐在不远处,似见她醒了,起身向她走来。
谢芷?
不,不是谢芷。
覆上她额间的手比谢芷要大,还更粗糙,茧子磨得她难受得哼唧了两声。
病起时的痛感比往常更为敏锐,只是轻轻一碰,便若针扎肌肤般刺痛着。
“别碰……”温辞筠半眯着眼,看向模糊的人影,“……药……”
俯身靠近微动的嘴唇,季卿砚半猜着这姑娘的话,从她的里衣腰间中摸到个小葫芦瓶,刚抽开塞子便闻得一股子苦药味,应当就是药了。
送服下药,人又昏睡下去。
干坐在石台上,洞外的风雪又盛。九死一生地撤出温辞筠的私邸,刚闯入这山林,季卿砚便发觉不对劲,这一路过于顺利与轻易,就好像是被人故意引导一般。
正想要重选条路,却灵敏地嗅到一丝腥味,头上的雪自不远处“簌簌”不停地往下落,前路被一阵白茫茫的散雪遮掩。
长刀出鞘的铮鸣、急促而毫无章法的脚步、以及越来越近的腥味……
尘雾尽散,远处的枯枝下跌坐个衣衫单薄的姑娘,身下的雪地越发得暗,暗色往外蔓延似想要吞噬这片山林。
寒刃将临时,她仰着头,月光那般恰好地散落在她的面上,若在审判她的罪行般皎洁着,而她也似乎认为这是她最好的归宿,所以平静地合上眼眸……
可她又犯了什么错?她一个弱女子又能犯什么错?
便是她犯错了,也该由府衙审判定罪,如何敢滥用私刑竟还想这般要她的性命?
又约莫过了一个时辰,洞外天光已大亮,温辞筠彻底清醒过来,一睁眼看见了石壁,撑坐起身,盖在身上的狐裘陡然滑落,幸得及时抓住,没落到泥泞的地上。
“你醒了?”
顺着声音的来处,温辞筠微微抬眼,洞外天光太亮,一时间她看不清这人的面貌如何,只是知道他身形魁梧当也是个练家子,许是前阵子为悬赏而来的江湖之人。
不敢轻易回言,温辞筠藏在狐裘下的手攥紧衣裙,迅速思考着要如何离开此处,洞口着实狭窄,怕是仅能借一人通过……
“天寒,我煮了兔子汤暖暖?”
“嗯?”
恍惚着回神,温辞筠瞧见递到面前破旧的汤碗,犹豫着接过手。
待温辞筠接过碗,季卿砚又退回原处,与她拉开距离,如此情况下,不怪她如此警惕。
“……昨夜姑娘为何落入险境?接下来又有何打算?可要我送你去府衙?”
“不可!”温辞筠几乎是下意识回道,抬头看着这人,“昨夜是你救了我……”
说着温辞筠将碗放到一旁,披上狐裘起身走到季卿砚面前。
余光瞧着他放在一旁的行头旧得发黄,又见他衣衫俭朴甚至还没来得及将破洞补齐,想来手头并不富裕。
“你也是为悬赏而来的江湖客?”
悬赏?
季卿砚突然记起昨夜遇到的一些江湖人,原来是被悬赏了,难怪有胆子来截杀他,不知道他的三姑姑又烧了多少金银,此番联合了卫国也就罢了,甚至连温辞筠都打动了,故意用玉牌邀他一叙。
“是。”
听得这人回答,温辞筠浅吐半口气,将手中的白玉镯子毫不犹豫地取下,递给季卿砚。
“此镯可抵一座城池……我以此为聘,邀君做我的护卫,护我前往云秦望京,事成之后,更会予你此生享用不尽的荣华富贵。”
接过镯子,季卿砚借着天光仔细打量。
通体白若凝脂,又泛着层淡黄,是成色极好的暖白羊脂玉,便只是轻触已能感受到那股子温润,的确是块价值连城的好玉。
突然有些担心自己救下了个祸患,此物定非普通达官显贵可有,怕不是贡品。
回首仰看着站在面前的少女,季卿砚举着镯子笑道:“昨夜杀你的并非普通人……是因你要去望京而杀你?你要叛国?你的主子是云秦权贵?”
“接还是不接?”
听季卿砚话里的意思,温辞筠明白便是他不认识昨夜之人,也知晓是与卫国庙堂有关。
“接!唾手可得的荣华富贵为何不接?”季卿砚将镯子收入怀中道,“再与姑娘商量个事如何?”
“何事?”
“到了望京,将我推举给你主子当个门客如何?”季卿砚目光追着温辞筠笑道,“我很好养活,给口饭吃就行。”
“那要让郎君失望了。”温辞筠坐在适才的石台上,“我没主子,去往望京也不过是求一个答案……但若是你想做门客,我可托云秦故交,为你写一封荐举书,郎君昨夜既能救下我,武艺想必不凡,不过缺个封侯拜将门道……”
蹲身撩拨将熄的篝火,季卿砚静听着她的话。
封侯拜将的门道……
她能将他“荐举”给言家?
言家又有何人暗中与卫国相交?
最近边军里确有不寻常的异动,是否与此有关?
“那便先谢过姑娘。”季卿砚起身丢掉手中的枯枝拱手道,“在下季姜,禾子季,美人姜……不知姑娘名姓……”
“卫筠,卫国的卫,竹青筠。”温辞筠从容而道,“那么我们何时能启程?”
“先出彭城再说,这山里可比往日多了不少人……”
“寻我的。”温辞筠回道,“得快些出城,你可有法子?”
“自然。”
晨练时未见温辞筠坐堂理事,谢芷觉得有些奇怪,但也没多在意,以为是温辞筠又在静思布局,毕竟她要往望京去一段时间。
可直至巳时末刻也未见踪迹,便等不及推门而入,却发现人并不在屋中。
她若外出定会带上她的!
不对劲!
迅速冲上前,床铺早已是冰凉,说明温辞筠很早便不见了。
浑身一寒,别样的恐惧窜上的心头。
温辞筠在她眼下不见了!
该如何?
是寻还是跑?
她说过她会去望京大祈寺……
“谢侍卫,长旗营统帅求见郡主,说是有要事相商。”
被屋外的侍女半叫回神,谢芷扯下床帐,扶着刀从容若无事般走出屋子。
“郡主久病难愈,需好生歇息,无我令谁也不可进屋打扰郡主,明白了吗?”
“是。”
往议事的前厅去,谢芷一眼便看见正在厅中踱步,一脸疲惫的林啸,想必是一夜未歇。
“林伯伯。”
谢芷上前俯首而拜,瞧见他的靴上还沾着血,怕是匆匆而来的。
“是蛮蛮啊……”林啸笑着拍上谢芷的肩头,“郡主呢?伯伯有事寻她。”
“郡主又病了,还未醒,伯伯有事告诉我便是。”
“又病了?”
“是,又病了。”谢芷浅笑着迎上林啸的疑惑的目光,“老毛病了,也没得治,伯伯也不是不晓得。”
尴尬笑了两声林啸接着道:“来此是为通报昨夜的情况,可惜让季卿砚跑了,不过我已派兵封城,加派兵力巡查,定不会叫他逃出去,希望晚些时候郡主醒了,便能捉住他了……”
“如此最好。”谢芷回道,“郡主病得突然,一时间积压了不少事,若伯伯无其他要紧事,侄女便先行一步了。”
“去吧,我也要回去了。”林啸道,“照顾好郡主。”
“侄女晓得。”谢芷俯首拜送浅笑着,“毕竟……谁都稀罕她的性命和她的血,她可是真是个‘祸害’,不是吗?”
此话叫林啸一愣,轻搭在刀上的手悄无声息握上剑鞘,神色渐沉地望着莫名浮上笑意的谢芷。
“她活不过来年处暑。”谢芷靠近林啸,伸手搭上剑鞘,“她害死了我的双亲和姐姐,我本也该是驰骋沙场的将门之女,可因为她,只能战战兢兢地做个侍卫,整日提心吊胆怕她出了事……没有她,事件不会发展到如此局面,伯伯再忍忍可好?”
刀鞘竟被个小丫头死死压住出不了刀,整日见她跟着温辞筠喝酒、玩乐、偷懒,以为不过是个花架子,没想到内功如此深厚,着实被骗了!
“蛮蛮何意?”
“她得死,但不能被人杀死。”谢芷狠狠皱眉盯着林啸道,“更不能死在卫人手上!伯伯如何不给侄女一个台阶?别忘了我们的王可是个‘疯子’……温辞筠若真在彭城出事,彭城都要做陪葬,伯伯既是为温帅报仇,又如何能眼睁睁见着他的荣耀为一个‘祸害’陪葬?”
谢芷的话半分打动了林啸,握着刀鞘的手劲松了半分。
“云秦也想杀温辞筠,所以昨夜她要带我去云秦,她想知道为何云秦改变了主意。”谢芷亦收回手道,“伯伯既是黎朔惨案的亲历者,不会不知她的特殊,遂邑公主之后,她的性命弥足珍贵,她是唯一的‘钥匙’,而现在云秦想要毁了这把‘钥匙’……云秦定然生变,他们不再需要这把‘钥匙’,或者他们寻到了‘赝品’……”
“‘赝品’吗?”林啸闻言陷入了沉思。
“这一切也只是侄女的猜测,往云秦去了才能探出究竟……当年诸事本就扑朔迷离,是人是鬼都在浑水摸鱼,郡主好不容易稳住局势想要引出幕后之人,如何不可利用她?”谢芷继续道,“并非侄女受了郡主蛊惑,有些事她做得的确过分却又不得不如此,不论其他,当年在卫都,是郡主亲临天牢带走了我和姐姐,她护住了我们……郡主是黎朔事变的‘祸水’不假,可藏在背后的推手又是谁?当年郡主可才八岁……”
谢芷之言并非毫无无道理,不论温辞筠再如何天资聪慧,一个八岁的小丫头,如何操纵出那般大的盘?
同时算计卫国与云秦,将两边的王耍得团团转,如何也非一个久居深宫的郡主能做到。
“何时启程?”
“醒后便走,此事越拖变数便越大。”
“最多可瞒都城两月,年前必归彭城,否则后果难料。”
“多谢伯伯相助。”
目送林啸走远,谢芷站在原处呆望着雕花门框之外又盛的风雪,心间久久不敢平复。
她想哭……
哭自己的天真、哭自己的懵懂、哭自己的无力……
她以为她能够替姐姐保护好温辞筠,可一直以来她都受着温辞筠的庇护。
最坏的猜测演变成最好的结果,最亲近的人是藏在暗处时刻算计着性命的敌人。
面对卫君时,温辞筠是否也如她适才那般恐惧又愤怒着?
她一直都在赌……
用自己性命与这两国的君主对赌!
输了是死……
赢了亦是死……
为何?
明明温辞筠才是最无辜的那个!
先辈的贪婪的孽债却要后辈来担,这理也太过“无理”!
若是云秦也无力救下温辞筠,那么该为温辞筠陪葬的,她会一一送到温辞筠的陵前……
无论卫国与云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