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应琴瑟和鸣

    她的病不像病……

    一路带着人,绕过巡城的护卫,躲过妄图截杀他的歹人,多费了好些时候才回了渡口,上了独孤瑾的画舫。

    得亏半途上这姑娘病情突然加重,又晕了过去,否则可不好在那些人前瞒住自己的身份,他可还想知道她究竟会与云秦何人有联系……

    坐在榻前的矮凳上,季卿砚盯着眉头紧蹙一脸难受的温辞筠,她似乎陷入了难缠的梦魇之中。

    独孤瑾侍立在纱格外不甘贸然入内,心想着季卿砚为何会带个病怏怏的姑娘上船来,怕不是见色起意将人劫来的,所以才被吓得一直昏迷不醒!

    幼年尚在望京时,独孤瑾凭借着自已的出身——母亲是王上的亲姐姐,远嫁和亲的姑姑“莫名”做了王后,便与霍舒一同入了东宫学塾与季卿砚同席,不说有多了解季卿砚,但起码知道他大概的行事风格,带着个衣衫不整的姑娘四处奔走,叫谁能不对这素来行事乖张的表兄多想?

    这不是摆明告诉大家,他对这姑娘“图谋不轨”?

    只是季卿砚如今劫了个卫女,在望京苦苦相候的言以歌又该如何?

    谁为妻,谁为妾?

    依季卿砚的性子,若真喜欢到硬将人家姑娘劫走,定不会委屈人家姑娘的,即便所谓“太子良娣”是有品级的女官,位比公卿,可传到平民耳中,不还是个妾室?

    何况他本就不认当年先王后随口一言的婚事,一时又寻不得心怡的姑娘,这才迟迟不肯完婚……

    若季卿砚真如他所料,对这姑娘起了心思,望京怕是又得遭一劫了,寻常云秦女儿也就罢了,尚有回旋余地,这可是个卫女……

    “你要回望京?”

    冷不防地被季卿砚一问,独孤瑾一个激灵回道:“是,表兄要在何处下船,我去安排。”

    只要不回望京,去哪里都好说!

    “不,我也要回望京。”

    说着季卿砚走出纱格,放下帘子将温辞筠藏在床榻之中,她往望京的目的并不明晰,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将人老实控在自己手上,先探明她的目的,再言之后事。且不知为何,季卿砚对她有种莫名的熟悉感,直觉告诉他,他似乎在何处见过她。

    “啊?”独孤瑾惊异着愣了半晌,跟着季卿砚出了厢房,“为何?前日表兄还说今年也不回望京,是郡主说了什么?”

    “我倒想知道她说些什么。”

    言语间的不满叫人听出几分愤恨。

    “小瑾,我看在她与霍舒交好的份上,又觉得当年愧疚与她,可她呢?”季卿砚重拍上甲板上的围栏,“她邀我一会,却和三姑姑勾结要杀我!活该当道士嫁不出去!”

    “这和她嫁不出去有何关系?”独孤瑾亦扶上栏杆道,“原定的未婚夫在大婚前消失得无影无踪,看上了霍舒却是妾有意郎无情,再何况,她如何能嫁个外人?卫君欲立她为储的传言可是沸沸扬扬。”

    “都他娘是一群脑子有病的!”

    “表兄文雅……”独孤瑾劝道,“不过,前些日子郡主出现在过我的船上……”

    “她来过?”季卿砚言语略有些惊异。

    “来过。”独孤瑾缓步跟着季卿砚道,“但却是在玉牌传到我手上时才发觉。”

    “不是底下人来的?你如何确信是她亲临?”

    “底下的堂倌认错了人,连带着我也认错了。”独孤瑾笑道,“毕竟某人可不敢让人晓得她在我船上赌输了,又何谈去她府上拿钱?”

    季卿砚沉声缄默,坐在船头处的琴案前,指尖不经意擦过琴弦,“铮铮”两声将江面的薄冰击碎,转指压在琴弦之上。

    “小瑾……本应该死了的人,又出现在你的眼前,你会如何?”

    察觉气氛略微凝固,独孤瑾认真思考着回道:“若是亲近之人,自是欣喜若狂;若是仇人,自是势必再杀一次。”

    “……欣喜……若狂吗?”季卿砚将弦压得更紧,勒弦的痛助他强忍下自己的情绪,“若是温辞筠,她又会如何呢?”

    头疼……

    睁开眼,满屋的灯火照得温辞筠眼睛也发疼。

    “姑娘醒了?”

    顺着声音来处,温辞筠瞧见正坐在纱格后不知在煮着什么东西的季卿砚,一股子药膳的甜味弥漫在屋中。

    欲起身,以为是自己头晕得厉害直晃悠,听清了微弱的流水声,温辞筠才晓得自己在船上,还在一艘豪华的大船上。

    坐定在榻沿,温辞筠抬手掀开纱帘,来人换了身檀紫色的袍子,披了件裘衣,重新束了发,簪了只素银冠,冠子中间嵌了颗鸽子蛋大小的蓝宝石,半坐在矮凳上,一手拿着汤匙搅弄着小红炉上的瓦罐。

    看来,自己适才或许错了。

    如此想着,温辞筠起身披上外衣朝着季卿砚走去,忌坐在他的身前的璨花软垫上。

    “这是何处?”

    “我一好友的船上,他也正好要去望京。”季卿砚说着将瓦罐中煨的黄芪野鸡汤盛出,撒了把葱花递给温辞筠,“算是借了东风。”

    接过鸡汤,温辞筠道:“多谢。”

    一息之间,宽敞的厢房突然变得狭小无比,美人搅动汤碗时的“叮咛”之声若房檐的风铃般悦耳清脆,本无血色的嘴唇抿出半分朱红,许是汤太烫了,该先晾晾的……

    “郎君好生无礼!”

    不悦的声音与重重搁碗的声音,将季卿砚一怔,才发现自己着实失礼,这般直勾勾地盯着个衣衫不整的姑娘。

    “……我去为你寻件冬衣……”

    话未说完,季卿砚便速速起身往外面去,适才着实是他理亏,孤男寡女传了出去该如何是好?

    房门被合上的一刻,温辞筠便站起身环视打量这船仓的布局。

    这船应当很大,这房间应当只是其中稍大的一间。她适才摸过盖在身上的被子,是出自云秦方州的织锦;不远处的花罩上挂着的珠链是清一色的朱砂玛瑙,摇晃起来悦耳又不让人嫌吵;地上通铺着的当是西域的编毯,花纹小众到连温辞筠也没见过;家具皆用枣红木,饰有各色宝石黄金……

    在平民中可谓奢华至极,一时竟可与王族相较。

    握着枣红木几上的白瓷杯,温辞筠觉得分外熟悉,好似前不久才捏过……

    “姑娘久等。”

    屋外响起熟悉的声音。

    “为姑娘寻了件冬衣,我放在门口,待姑娘换好了再叫我。”

    “好。”

    应了声,眼见门上的身影背过身,温辞筠眼疾手快地开了条门缝将衣裙捞进了房。

    藏在牡丹戏蝶的织锦屏风后,温辞筠对着黄铜穿衣镜将衣衫一件一件穿在身上,看着镜中逐渐穿戴整齐的自己,她想她知晓这是谁的船了——独孤瑾!

    这套衣衫是船上乐师的行头,那夜在舫中的赌场上,她曾略过一眼,配色淡雅朴素却不失华贵之风,她还同谢芷嘈过,如此粗鄙落俗的喧闹场所,何人会注意琴乐风流?对牛弹琴不过如此。

    一时不知自己该气还是该笑,还是叹有这般巧合或者幸运?

    可也着实过于“荒唐”。

    忌坐在妆镜前,温辞筠透过镜子看着身后为她梳发的人,再一次仔细地打量着他。

    “你是云秦人?”

    不经意的一问又将季卿砚怔了一瞬,放下玉梳道:“是。”

    闻言,温辞筠抬袖捂着嘴,半回过身笑望着他:“我不会说出去的,免得你家中娇妻美妾寻你麻烦……”

    “说出去也无事,我并未婚配,我会绾发,只是见多了,便会了……”季卿砚揽过温辞筠散落在身前的长发,“小时候,父亲常为母亲绾发,我会坐在门口看着他们,那时我便想,日后也要为我的妻子绾发,要绾得比他还要好……”

    不论此言真假,又是否是弄人的玩笑,却是将温辞筠吓了大跳。

    慌乱中站起身,温辞筠往后踉跄半步不慎将妆镜撞倒,连带着打翻一匣子胭脂与首饰,昂贵的西域织毯怕是就此被她毁了。

    这些个云秦人为何都如此无礼?

    这种事如何能随口胡言?

    当真都是群不知礼义廉耻的窃贼!便是极尽掩饰,九州何人不知云秦得国不正,先祖是个真真窃国弑君之贼!国祚不安也是该得!

    “郎君莫要胡言,幸得此处无人,没叫人听去。”温辞筠厉声道。

    捡拾起落到手边的玉梳,季卿砚豁然有了个主意,抬首闲散笑看着温辞筠:“姑娘言辞文雅,想必也是读书之人,当是读过《诗》的……”

    温辞筠眉头微皱,不知此人意欲何为,想要拉开距离,却发现自己早被逼至墙角。

    “《诗》之首便是《关雎》,‘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说着,季卿砚放下玉梳站起身,后退两步整理衣袍朝着温辞筠俯身大拜,一副郑重其事的模样不知要做何。

    “卫有淑女,吾心慕之。逢青阳应律,嘉气繁盛,当应琴瑟和鸣……”

    此言既出,更是将温辞筠吓得踉跄退至墙边,一时气得连话都讲不出,直捂着心口努力叫自己冷静下来,别气晕了过去。

    “吾愿以鸿雁为聘,结潘杨之睦,托付中馈,绵延子嗣……”

    若是手边有顺手的器物,温辞筠想眼前这“人模人样”的登徒子早被她砸得脑袋开花!

    怎总遇上这般无礼之徒?

    前日莫名其妙遇上谢芷“被提亲”也就罢了,只是嘴上一言的玩笑当不得真。

    可今日这人竟直接上堂求亲,亏得此处没旁人,否则便是百口也难辨她与这人的关系!

    谁信他们才相识不足一日,如何论得婚嫁?

    “……叩卿之手,长相守之,共渡百年……不知姑娘可愿……嫁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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