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七午后,季卿砚毫无征兆地回了东宫,沐浴更衣后却非进宫拜见云秦王,而是去了大祈寺,说是想要先祭拜母亲。
站在地宫的石门前,门依旧紧闭着,清冷得一如往常,季卿砚接过寒山大师为他递上的线香,冷笑一声扔进一旁的铜盆里。
季卿砚嘲笑一声,看向寒山大师,“明日会有个姑娘来找你,替我好生接待。”
“阿弥陀佛,终究殿下还是知道了。”寒山大师作揖后看向季卿砚,“……殿下便没有什么话要问老衲的?”
“问什么呢?”季卿砚握拳转身盯着寒山大师,“温辞筠已借霍舒之手尽数告诉我当年之事,其实去不去彭城找她结果都一样,我早已选好了我将走的那条路,即便没有黎朔城之事,我也会这么做……所以,我才会被温辞筠选中做那把挑起云秦内乱的刀……”
静默着听季卿砚同自己说的话,寒山大师只是回道:“今日所言,老衲不会对外人提起。”
“当年温辞筠被挑中去试蛊,其实根本没有旁的特殊理由吧!”季卿砚怒道,“只是卫君以为……她真是他的女儿,是他与遂邑公主苟且所生的孩子!他想要藏住这个秘密,所以将温辞筠推了出去……谁料得到,温辞筠反杀了遂邑公主,在黎朔城中活了下来……然后才被卫君‘真’爱屋及乌当成了‘遂邑公主’的替身……难怪,难怪她当年那般顺水推舟地去做了道士……”
借着不甘被敌国羞辱的名义出家修行,一来温辞筠可得为国祈福的好名声,二来还可离宫独住远离心有异心的卫君,当真是一石二鸟的好计策……
当年的她才八岁,刚从黎朔城的地宫中爬出不过短短两月,便为开始为自己这般谋划!
一息之间,季卿砚觉得自己尚不足与温辞筠为谋,便如她连他人都没见过、更未交谈过,只从霍舒口中的自己就定下如何设计他的谋划。
只要在黎朔,即便不是在黎朔见到他的母亲,单凭着隐瞒独孤荣姜生死这事,季卿砚便会与季羡逸没完没了!
仿若这天下只有他不知道他被骗了!
那种被蒙在鼓里的感觉,谁会喜欢?
“殿下此刻回京,又意欲何为?”
朝着地宫亮着光的大门走去,季卿砚盯着殿外前来传旨的小公公道:“自然是砸场,将场砸了,才有我与温辞筠粉墨登场的机会……对了……”
季卿砚想起了什么,转身朝着寒山大师道:“你若真想赎罪,便帮你的好徒儿救下温辞筠,而不是将自己关在这大祈寺便当外面什么都没发生!”
临近傍晚,天色阴沉沉地还刮起了风,吹得人瑟瑟发抖却又难掩众人夜游的热情,连魏年也松了口让言以歌带着谢芷出门游玩一番,心底下却是希望谢芷见过这方风土后,若有机会愿留在此处。
“表妹,今夜泰云楼被独孤瑾包了……”
言以歌坐在马车上朝谢芷笑说着,突然想起谢芷应当不晓得独孤瑾是何人,又道:“便是独孤家的二公子,前些日子在家中关禁闭,今日总算放了出来,说今夜要好好饮酒作乐……”
“我知道他。”谢芷放下车帘看向言以歌,“我与郡主去过他的船,依郡主的话,他是个‘俗人’。”
“的确!”言以歌附和道,“他可是生怕就叫旁人看不出自己是个有钱人,手里的扳指都要刻意比旁人多镶一圈金……不过表妹为何去他的船?”
“为了约见季卿砚,郡主要杀了他。”谢芷波澜不惊地说道。
赶忙捂住耳朵,言以歌将发间的步摇摔得叮当作响:“我什么都没听见!”
轻笑两声,谢芷偏过头继续将车帘掀开,观察着路上的行人,不能再拖了!
温辞筠也拖不起了,她手上的药只有两个月的量,若来不及到大祈寺,一切便真来不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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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隔数年再踏入云秦王宫,季卿砚身着玄色绣金蟒袍,头戴一顶用红宝石点了睛的龙纹金冠,端着仪态疾步往季羡逸议事的明德殿去。
在季卿砚进殿前,季羡逸便召了两位镇守边境的武将进殿,一时间肃穆严肃极了,直到季卿砚匆忙闯入殿中,言峯才短舒了口气,悄悄盯着站在他对面的一位武将挤眼色,示意他等下帮季卿砚说几句好话,免得又惹我王大怒,叫他们继续罚站了。
“臣!拜见王上!”
季卿砚闯入两人中间,在他们的尽头朝着坐在主位上正看着军报的季羡逸大拜。
“你的手笔?”
季羡逸将手中的军报揉作一团,愤然打在季卿砚身上,气得直站起身,叉腰怒意抑下自己的怒意。
不用看,季卿砚便晓得军报上写的什么,若是计划无误,温辞筠在彭城失踪的消息已传到卫君手中,怕不是深疑是云秦的手笔,朝着云秦这边动兵了。
“是。”
季卿砚坦率大方的承认叫堂下的两位大惊,无论如何此刻都不是开战的好时机。
“……你们所想等的战机,我不会交给你们……”季卿砚抬头盯着季羡逸道,“我想……温将军定是与孤有同样的想法……对吗?”
抬眼看了从进殿就对自己挤眉弄眼的言峯,温行玉总算明白了他的意思,这位太子殿下将是要将自己拖下水。
单膝朝着季羡逸跪拜,温行玉朝着他道:“臣,什么都不知道。”
“那孤来告诉温将军!”季卿砚似发了疯般转身看向温行玉,“温辞筠在云秦,我将她带入了云秦,因为两国都在追杀她……有人不想再遵守对您的诺言了。”
温行玉跪在原处,良久后才道:“请王上给我一个解释,为何对我的女儿下手。”
“问你旁边的。”季羡逸仰望着大殿的穹顶似在叹息,“……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人老了不得不信这话了……”
“殿下……”
“因为她利用霍舒将我引去了黎朔城。”季卿砚恢复了平静,看着温行玉回道,“我都知道了,你们曾经做的事我都知道了……但不是温辞筠告诉我的,是我一点一点拼凑出来的……温辞筠不过是给了我最关键的那一块……我此番回望京只是想做个交易……”
季卿砚说罢看向季羡逸再次俯首大拜道:“……我要温辞筠……作为回报,我将接手处理黎朔之事,这场长达十余年的‘骗局’,你们还不肯罢休吗?”
言峯站在一旁,静看着这三人,心间叹了口气,说来说去说了半天,原来是家事,这事儿闹得。
“王上可听臣一言?”言峯上前拜道。
“讲。”
“臣觉得殿下所言甚是。”言峯看了眼季卿砚,又看向季羡逸,“黎朔本就是一个不切实际的猜想,不如趁事情没闹大被卫国反将一军前,我们先将自己摘干净,日后天下人要打、要骂的是他卫国而非我云秦,我们更是可以借机与卫国宣战……”
“……再议……”季羡逸道,“我可以放过温辞筠,她尚是卫国郡主,年后将她悄悄送回去……”
“送不回去了。”季卿砚道。
这话叫温行玉与言峯皆是警惕看向季卿砚,怕他又说出些什么冲撞人的话出来,将这殿中好不容易稳下气氛又点起。
言峯可还希望能借机将谢芷留在望京,别再跟着温辞筠掺合“天下大势”,那是真一不留神就没命的差事。
僵持间,一种莫名的不爽在温行玉心底升起,适才想对季卿砚的感谢也变成了怒火,生怕他口中的话又成令温辞筠性命攸关的“导火索”,他就不能少说两句?
季羡逸都说悄悄的送了,届时出点意外也不是不行,他便可顺理成章将温辞筠带回松州去好好过日子,不再掺合他们的“勾心斗角”……
“……她已有臣的骨肉……”
等不及温行玉质问,季羡逸率先踹了季卿砚一脚,将人踢出三步外:“季卿砚!你才认识她多久?满打满算我给算你两个月,就两个月你就将人家肚子搞大了?”
偏头看了眼温行玉,季羡逸道:“子瑜来,今天得好生收拾收拾这不知天高的浑小子,他娘的混帐东西!仁义礼孝被狗吃了?竟敢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便是我当年追你娘,也不敢叫她未婚就当了娘!无媒、无聘就敢将人家小姑娘哄上榻,我若是有闺女,你就是个该挨千刀的登徒子!”
按常理,季羡逸已主动帮他出了气,温行玉甚至该当上前制止,但他噎不下!
好不容易就快接回家的女儿,这般轻易便被旁的男人拐了,不到两月孩子都怀上了,怎么想都是季卿砚的错!
“长山我可不会手下留情。”温行玉挽袖走上前握拳道。
“不必,今日就得好好教训他!”季羡逸回道,“先揍了,咱们再想办法好好将这事处理了……他娘的,越想越气,你就不能忍忍吗?三聘六礼后再……”
听得季羡逸越骂越难听,堪比街市上的流氓地匪,言峯心底叹着,这是真想教训儿子了,毕竟自己家里也是有个刚闯了祸的儿子。
有时想想,年轻真好,敢这般不顾一切的意气风发,当年游历江湖的他们不也是吗?
若非各自皆有卸不下的责任,孩子们当也是青梅竹马般一同长大,季卿砚若还是喜欢温辞筠,便定会在她及笄那日第一个冲进门下聘,名正言顺将人迎进家……
其实就这般也不错,将黎朔之事彻底压下去,想法子将温辞筠名正言顺地嫁给季卿砚,大家各退一步互不追究既往的过错,老老实实将自己的日子过好,大家和和美美,这天下自然也就能休养生息,求个盛世太平。
至少,此刻殿中的所有人,在某一个瞬间有过这样的奢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