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将暗未暗之时,泰云楼便亮起了灯,街市上正一声声吵嚷着猜测今日究竟是何家包了席,一声冲天的巨响,暗蓝色的天幕上开出了一朵红色的花……
紧接着又是连续三两声巨响,在天幕上绽开,散落的光点在落下的一瞬竟又开始无数的小花,绚烂短暂却夺去所有人的目光。
“二公子今日花了大价钱,连叶家今年打算在除夕夜一举夺魁的‘天女散花’都买下了。”
霍明月打笑着从水榭朝泰云楼主楼去,站在一楼的平台上笑看向正在二楼扶栏,装出个风流大家的独孤瑾。
“霍姐姐。”独孤瑾拜道,“这是我与叶四公子关系匪浅,叶四公子才送了我两箱做失败了的烟火,真的‘天女散花’还是得等除夕,你我才可一睹真容。”
罢了笑,霍明月正欲上楼去,便见着言以歌带着谢芷下了车。
两人进屋脱了裘衣,言以歌带着谢芷上前朝着霍明月礼道:“明月姐姐。”
“言妹妹来了?这位是……”
霍明月看向谢芷,虽穿着长裙绾着繁复的发髻,体态虽无可挑剔之处,可举止之间却是有些别扭,当是也是个不爱穿长裙的。
“是我的表妹,前些日子才到望京,还未来得及与姐姐见面。”言以歌站到谢芷身侧道,“表妹……这是……”
“霍舒的长姐,霍明月?”谢芷看着霍明月道,“我知道你,霍舒曾说起过……”
笑意凝在脸上,一时竟哑了口,被侍女轻提醒霍明月才回过神,眼中浮起几分忧伤:“……姑娘见过舒儿,他如今可好?”
“好,至少比在望京时好。”谢芷笑道,“能与心爱之人相守一处,何处都是温柔乡。”
“他与那妖……与那姑娘在一处?”
“不然呢?”谢芷冷笑一声,“若望京是他的温柔乡,又何必千里迢迢去讨好郡主,方才求得兰槿下落。”
却也不知为何谢芷有这般敌意,一时间氛围凝固到极点,言以歌险些以为谢芷要与霍明月吵起来,门外传来个十五六岁少女故作甜甜的声音。
“言姐姐、霍姐姐,你们在做什么?”
三人的目光被身穿鹅黄衫裙的少女唤过神,霍明月换了口气,挂上笑意朝着少女去:“前阵子可收到霍姐姐送的及笄礼了?喜欢吗?”
“喜欢。”少女说着原地转了两圈,“这条裙子就是霍姐姐送的料子做的,可惜我不爱穿裙子,怕是今日过后便要压箱底了。”
“喜欢明月姐姐便不喜欢言姐姐的东西了?”言以歌含笑着捏上少女的脸颊,“唔……终于是香香的姑娘味了……”
“言姐姐!”少女娇羞的跺脚道,“你送的胭脂……”
“他可喜欢?可否向你提亲了?”言以歌看了眼站在门外,还未入内的黑衣公子悄声着询问。
这话直叫少女羞红了耳根,咬唇朝着两位姐姐小声道:“还没……我努力学了,可就学不会两位姐姐这般……”
陡然间,一阵寒风穿堂而过,众人皆未反应之际,谢芷竟抽了一旁侍卫的刀朝少女刺去,俨然不顾挡在少女前的言以歌与霍明月,眼底只剩下无尽的仇恨!
匆忙躲闪不及,险些被寒刃误伤,言以歌跌倒在地上不顾手臂的震痛朝着谢芷喊道:“表妹!为何要伤人!有话好好说!”
“有什么好说呢。”
谢芷望着匆忙赶来,挡在少女前的黑衣公子,他手中的折扇将她手中的刀死死钳制住,卡在扇骨之间退不得也近不得。
黑衣公子回首瞥了眼身后的少女,少有地厉声喝她:“不许轻举妄动!”
“说我还是说她?”谢芷握刀的手青筋暴起,咬牙切齿地盯着黑衣公子,“便让我先将你弄残废了,再杀了你身后之人!乌寻云,记住你没有当下被我杀了,是因为郡主尚且对你还有一分情面!”
“谢芷!听我解释可行?”乌寻云持扇的手,在谢芷的僵持下开始颤抖,“我对郡主之心不二……”
“有什么好解释的!”谢芷怒骂道,“若你真对她不二,便不会在大婚前夜弃她而去!更会因爱她而杀了你身后之人,为她泄愤!”
堂中之人,连带着匆忙下楼的独孤瑾与叶辞元大惊,如何想不得会听到这话,他们可都是希望乌寻云能娶了温榆晚,温榆晚瞧乌寻云的小眼神那是藏都藏不住的,何况温行玉待他也如亲子般亲近,常要乌寻云与温榆晚出行同路,便定也是有意撮合他们二人的。
可谢芷的话,意思是他曾有过一个将要大婚的女子?
“我所做的一切皆是为郡主!”乌寻云敌不过谢芷,松了手将扇子抛了出去,转身抱了身后蠢蠢欲动想打一架的温榆晚躲到一旁,“你绝不能对她动手!”
“可你也打不过她!”温榆晚怒道,“而且她还要杀我!她要杀我,我还不能反杀吗?”
趁着这一小段空暇,独孤瑾赶紧下堂和稀泥道:“大过年的打打杀杀成何体统?万事都好商量……商量不好便是酒喝得不够,今夜本公子做东,这泰云楼的酒敞开了喝!”
“谢独孤兄美意。”乌寻云将温榆晚用手挡在身后朝独孤瑾谢道,转头看向持刀怒目他的谢芷,“这算是我的个人恩怨,何况若不真将我打一顿,她是不肯罢休的。”
乌寻云捡起落在地上的折扇,朝着谢芷礼拜道:“这烟花还有一刻钟,便在这一刻钟你我进行一场决斗,待最后的烟火落下,无论结果如何,双方皆停手……如此可行?”
“一刻钟太长了,你清楚你根本不是我的对手。”谢芷拂过手中的刀刃不屑道,“是想要找官军抓我,拖延时间?”
“不,只是想与你坐下来好好谈谈。”乌寻云朝着谢芷走去,富有节奏地拍打手中的折扇,“你独自在此,郡主呢?”
“也轮不到你来关心她!”
三步之距,长刀与扇柄再次相接,迸溅出一瞬的火光,将外边彻底暗下的天幕炸开,引得围观的群众大声叫好。
不过两招乌寻云便有些招架不住,直喘着粗气,这丫头的功夫可比他离开前长进太多。
“哎呀!都说你打不过!”
温榆晚欲冲下楼帮乌寻云一把,却被独孤瑾拦住:“你下去只会火上浇油,方才乌兄不是说了,你不能对她动手……此人是卫国郁离郡主的侍卫长——谢芷,我说的可对?言小姐?”
言以歌回过神看向独孤瑾与温榆晚道:“是……我也是前日才晓得我与她还有这份关系……”
本是一腔热血的温榆晚听后突然泄了气,偏过头呆呆地看着堂下的两人,一个是姐姐最信任的侍卫,一个是姐姐的未婚夫……
而她竟对自己未婚的姐夫,有了那般不一样的感情。
她又在抢姐姐的东西了……
面上愈合得只剩下浅痕的伤口又在隐隐作痛。
记忆中那个站在卫王宫廊檐下无神的孩子又看着她,像一只没有魂的精致傀儡。
不!
不像傀儡,傀儡尚可点睛赋予人情,而她的“睛”已经没了,再也没有了……
“……姐姐……她也来望京了?”温榆晚呢喃着不知在问谁,却难掩慌张,“瑾哥哥,帮帮忙……她不能被人发现,若是被王上晓得……一切都完蛋了。”
独孤瑾轻轻摇摇头道:“我上一次见郡主,是在冬月初,而那时姑父便晓得郡主潜入了云秦,派出了式燕阁精锐……截杀……在我的船上,但有人带她逃走了……”
“谁?”
温榆晚追问,能在式燕阁精锐的手下逃脱,定是能在江湖上留名的高手,按着人追查下去,便一定有温辞筠下落。
“太子殿下。”
一语却叫站在言以歌身旁的叶辞元一颤,若独孤瑾说的不假,那个被他带入城中的“姐姐”,便是温辞筠!
他们怎么敢夜夜共枕而眠的?
还是他们互不知晓对方身份,又是孤男寡女的才……
可温辞筠有未婚夫的,季卿砚也是有婚约的……
“公子,你怎么了?”言以歌察觉一旁的叶辞元有些不对劲,额间竟生出些许薄汗,不知为何如此紧张。
被人唤过神,叶辞元缓了口气道:“只是觉得这场打斗精彩……姑娘的伤如何了……”
提及自己,言以歌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道:“多谢郎君适才相救,肩已经不痛了。”
“如此便好。”叶辞元说着从怀中掏出个小药罐,“这药治跌打损伤有奇效,这罐我还没用过,姑娘莫要嫌弃。”
“我姓言……”说着言以歌接过药罐,咬红的嘴唇继续道,“言以歌……郎君这两日可有空闲?我在家中备酒,酬谢郎君的恩情。”
半愣在原处,走商多年叶辞元还是头遭遇上这不晓得该如何回话的邀请……
正欲回言,却听得堂下一阵惊响,泰云楼正门被谢芷踹得碎成木条,乌寻云半跪在大门前的石台上,捂住胸口强咽下口中的腥味。
幸好将门口的街上的人都清,这般大的动静怕不是得惊动巡城卫,望京城中明律规定禁止私斗,届时在座的诸位不免回家受长辈一阵骂,大过年的还要腆着脸往府衙里捞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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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院外突得一声惊雷炸醒,正想着冬日怎会有这般大的雷声,温辞筠起身推开窗才发现是不远处一座灯火通明的酒楼正放烟花。
回首点了桌上的烛台,上面放着一封烫金请柬,还有一包蜜腌乌梅,温辞筠尝了一颗梅子翻开请柬,里面多了一张纸条,刚劲有力的字迹写道:
请夫人先往泰云楼赴宴,为夫随后便到。
抽了纸条,温辞筠看清请柬里的内容,抬首便是——敬请殿下恭安。
这便真不装了!
捏着请柬的手微抖,温辞筠努力克制住自己的情绪,告诉自己不是早便晓得他身份了,何必此刻还要将自己气上一气?
深呼吸着,左手覆在隐隐作痛的小腹上,温辞筠右手掀翻桌上的乌梅,洒落了一地。
左手狠压下小腹,却叫自己泛起恶心不住地干呕,正扶着桌沿缓气,她突然哭了……
她这么做,和当年的遂邑公主有何区别?
甚至她连遂邑公主都不如,连唯一的生机都想要夺去……
难怪世人皆说她更像她的母亲。
不仅是这张精致的面容,连心也是一样狠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