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沿着衙门内往东侧走,秀木雅石林立,两三花树正盛,小池里几尾鲜活颜色的鱼浮水跃动,光影阑珊袍摆抛光间,林林总总看去,设计的当真是一番趣味风趣。
那车夫却微微簇了眉,看盛仲行一眼,低声道:“大人,怎么一路上除了这两看门的,一个人也没见着?”
盛仲行微微摇头道:“静观其变。”
二人一路被引进了头门东侧的寅宾厅,那两门吏点头哈腰的一顿忙活,给上了热茶,没等人问话便道:“实在是抱歉,大人,最近我们师爷劳于为知县大人分忧案牍,许是没注意到动静,我这便去通报。”
说完生怕人追问似的,恭敬退下,眨眼间就没影了。
“这两怎么跑的比兔子都快。”那车夫架高了腿,磨蹭着自己下巴上青涩的胡茬,问道:“这到底搞哪一出?莫不是这突击真给那两人吓的尿裤子啦?”
盛仲行看向他,道:“言不可轻,行直坐端,坐好。”
“……听你的听你的。”他磨叽一阵,果真坐的端端正正,这才认认真真的问道:“这次既然你主动提出来让我担当保护你的责任,若是我安全护送你到家啦,你怎么跟我爹说?”
“瑕不掩瑜。”
“胡扯!”他一扫周围,见周边没人,立即放肆不满道:“我爹不让我去学武的时候,我求你来说服我爹,你在我爹面前说的分明是‘支成文乃璞玉不可埋没也’!,然后才顺理成章让我来保护你此行出来一试的。”
盛仲行道:“你听错了。”
支成文急了:“不可能!”
说着面色青涨地憋了半天,又小声嘟囔了句:“我亲耳蹲在我爹床底下听见的。”
“……”盛仲行忍无可忍,看向他:“你再如此行为张扬,言语放肆,冥顽不灵,累教不改,我立马写信给你父亲,千里埋儿、弃武从文你选一个!”
支成文一惊,立马闭口,慌忙调转矛头,愤愤道:“这都几时了,怎的还没到,这群人是不是吃屎……石头旁边的野菜去了?!”
此话倒不假,谈话间耽搁的这会儿,就算是十个人都该来了。
盛仲行将已然冒不起热气的茶盏搁至一边,起身道:“去看看。”
谁知,这半掩的门被支成文一推,二人脚步皆是一顿。
入目所见这门挡着的外围视线里,方才通往这里的石子小径上,以一人为首,已然哗啦啦跪满了一地人。
这是哪一出?
支成文还没见过这样壮观的场面,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可脑筋一转,大概能猜到几分,无非就是公务不精或办了错事之类怕丢官罢了,可这次要的效果便是打他们个措手不及,如此想来,见他们这个样子,竟又颇爽。
再一瞥,那两端茶倒水的门吏竟也在里头!
盛仲行倒是不怎么意外,皱眉道:“这是何意?”
他盯着那为首的人:“知县大人?”
这句话有些沉,压得人直喘不过气。
谁知,那为首的人竟重重地朝盛仲行磕了个响头之后,哑声道:“大人,我等本无心耽误冲撞大人,奈何形势所逼,请恕罪!罪民并非知县!罪民不过知县左右小小一介师爷!”
他身后的人跟着一齐朝盛仲行磕头,齐声追随着高喊道:“大人,我等罪民!请恕罪!”
支成文将那两门吏瞪了又瞪,空隙间扫了眼那为首的,只觉年纪轻轻竟就当上了师爷。
盛仲行蹙眉,不悦道:“罪民?荒唐!堂堂衙门师爷、一派衙门差役竟个个都说自己有罪?!”
天色低垂欲坠,一众人埋头磕地噤声。
支成文看着一个个沉默漆黑、不敢言语的发顶,蹲下来盯着那师爷,正色冷喝道:“何罪之有?还不快快道来!”
这接连几声喝问,那师爷像是怕的一哆嗦,伏地哽咽道:“大人,我等……我等有大罪!此地有座荒山,名为梦临,大人打听一下便可知,因其口口相传是鬼山,众说纷纭且其处地偏阴,乃至长期以来无人敢去,可如今,里面非鬼,而是关押囚禁着众多流民!”
盛仲行站在众人面前,一袖阴风而立,如同欲塌的天。
师爷抬起一双赤红的眼来,鬓边碎发被这冷风吹的像是瞬间白了几分:“大人,我等无能!见暴雨连天,民众无家可归,有心无力!那曹蕴私吞官响所致无钱给补修缮,他又恐考查在即,邃走此招以山囚民,且数年来连日推罢公务、醉心酒楼美色,我等小喽啰也无力劝其回头是岸,其以我等及家人性命职务来恐吓,我等实在是……实在是无能改变现状啊!只能苦苦等此机会来求请大人,请求与其一驳!还百姓一个公道!”音罢,重重一个响头落地。
他磕的那石上立即见了红。
音罢,他后面跟着的一群人也立即跟着齐声磕头喊道:“请大人恕罪!请大人明察!”
这哪是来求恕罪的?这分明是联合起来实名举发那曹蕴!
支成文颇为头疼地看向盛仲行,千料万料,竟没能料到这群人正等着他们呢!
无论事实真相如何,过程铁定棘手。
盛仲行眉眼间看不清神色,只叫人不敢抬头来望,立默半响,正欲开口。
岂料就在这时,侧旁忽地冲出来个人!带起一阵旋风,众人大惊,默契十足地一齐屏气!
而转瞬间,支成文就已经站在了盛仲行前面,正好被那阵后扑而来的风熏的头晕眼花。
他当即大怒,又念着盛仲行的脸面,只能喝道:“谁?!”
没人回应,正待细看。
侧旁忽地又冲出来两个人!一个前一个后,还是一个扯着一个,像是前面那两个硬生生将后面那个拖来的!
这下三人齐齐站立一旁。
只见一个浑身破烂,一个看起来还算淡定,一个则满面诧异,貌似还搞不清楚状况。
再一看,后面来的两个人居然还都佩着衙门的刀!
这下,众人齐齐憋着气大眼瞪小眼起来。
这后面来的两人不正是柳朗和王康安么?他们在山上看守怎么还能跑到这里来?关键是还带了个疯子!这是来做什么?
王康安仿佛都能听见他们心底的窃窃私语,然而脑子却还是懵的,一时搞不清楚情况,无意中柳朗一眼,莫名觉得,哪里怪怪的。
他今日好像变了个人似的。
支成文也懒得问,手动煽了煽空气,正准备撸袖子,便见其中一人跪了下去,磕头道:“可是盛大人?”
他一旁同样佩刀的那个人听闻这句,似乎方才回转过来,也跪了下去。
盛仲行拨开挡的死死的支成文,皱眉道:“你们又是何人?”
那满面冷淡的人答道:“回大人,鄙人名为柳朗,我身旁这位名为王康安,我们是同职同在衙门当差,可前几日,知县大人却以我们及家人性命相要挟,逼迫我们去囚禁看守一些无家可归的流民,而起因皆是因其私吞官响导致无钱可发!我们冒着性命危险特来请罪!”他扯了下前面那人衣服上掉下来的一块长布道:“此人乃流民中被囚禁的一员,特护送请来当人证,望大人恕罪!请大人明察!”
师爷本在一旁沉默地跪着哽咽,突然像这边望了一眼。
那被扯了的人很不高兴地看了看柳朗,拍了拍那已然看不出原色、黑不溜秋、周边还沾了厚厚一圈比足跟还高的黄泥的鞋,这才慢吞吞地、满脸不情愿地蹲下去,也不跪,只哼了句:“此人所说不假。”
盛仲行还未反应,柳朗又磕头道:“大人!我还有一急事要讲!”
支成文眉心一皱。
盛仲行道:“讲!”
“有不明身份之人横尸于梦临山!我等发现之时已然重度腐败溃烂!暂且还不知道是谁以及怎么死的!”
平地一声惊雷,众人顿时抬起头来。
如果说方才点的火法不责众,大有可能只烧得到曹蕴一个人身上,那么这个锅,捅到了这位大人跟前,可就不是人人都能担待得起的了!
盛仲行强压着怒气道:“那曹蕴现在人呢?”
那师爷慌忙膝行着爬过来匍匐到盛仲行跟前,涩声道:“不敢满大人,他……他现在还在酒楼里……作乐。”
盛仲行冷笑一声,道:“作乐……好一个作乐!”
风疾疾而过,这原本的场地便没了人影。
一行差役长队分列有序鱼贯而出,雷声滚滚,衬着步伐统一的脚步声,本来天欲大雨街上便没几个人,这下子更是个个大惊失色,一下子风卷残云般,一条街便只剩也只能堪堪容下这队伍了。
酒楼内,曹蕴喝的身体正发软,半瘫在软垫上,紧抱着美人时而揉捏,时而又被逗得哈哈大笑,出口的话也愈发过火,一上头起来,完全忽略了对面那位的存在。
酒楼,可不就是寻乐来的么?
他背着的纱帘外,忽地闪出个人影,玄衣配刀,朝这边看了一眼。
对桌的人轻轻起身,终于笑道:“知县大人,我看你这等欢乐,我也亲自去老鸨那挑几个乐呵乐呵。”
曹蕴眼前那双极具特色的丹凤眼迷离间一晃而过,他想也不想,应声大笑道:“好好好。”
一出纱帘,那人吐出口气,适才勉强的笑意一应俱散,拍了拍衣袖,嫌弃道:“晦气。”
这才看向等在帘外的人,道:“如何?”
“回世子,一切顺利,如那师爷所计划,那新来的官和一群衙门里的人已经在路上了,柳朗也在,任务也该是完成了。”
柳宵行点头,正欲走,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将袖中的东西一扔。
那玄衣配刀的人手中一沉,一看,竟是个大号的钱袋。
柳宵行边走边道:“是袋黄金,想干什么干什么去,嫌晦气便扔了。”
二话不说,那人立马将钱袋往墙角处一丢,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