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泰八年,万州大旱,户部侍郎夏榆勾结地方官员,偷减私吞赈灾银,酿成大错,全家被判死刑。
冷风呼啸,十二月的北安冷到刺骨,漫天大雪从西北吹到北安的东市,如刀割般令人颤抖不已。
幼小的夏知鸢小脸脏兮兮,全身冻得通红。她穿着一身单薄发黄的囚服,瑟缩着身子,依偎在一个正低声抽泣的妇人身边。
“娘亲,沅沅什么时候可以回家,好冷……那些人好凶,我怕……”夏知鸢牙齿打着颤,哆哆嗦嗦说着。
红肿的杏眸怯生生地看向跪斩台下,那里站满了带着怨恨、愤怒神情的百姓。
“杀了他!杀了他!杀了狗官!”
“狗贼!该死!”
嘈杂的声音无一不在谩骂。
蓦地,一股刺痛从额头传来,黏腻恶心的黄色液体滑落到夏知鸢的脸上,她终于没忍住大哭了起来。
烂菜叶,脏泥巴她都忍住了,可是鸡蛋好疼。
“娘,我要回家,呜呜,沅沅以后都听话,我好害怕……想回家……”
夏夫人咬了咬牙,怒瞪了眼台下,接着低下头,用极其冷漠的声音对夏知鸢说:“抬起头,不许哭,我们没有错,鸢儿,你记住,你的父亲是被冤枉的,你的兄长尚且在战场厮杀,而那狗官许正石竟不顾实情勾结贼人诬陷你父亲害我们全家被杀,就算是到了黄泉我们夏家也不能放过他!”
“娘……”夏知鸢被母亲眼底的恨意吓到,她强忍着哭意,死咬着唇瓣,把所有的声音都吞在肚子里,甚至用力到咬痕处渗出血水也不松口。
她听母亲的话,任由那些人将烂菜叶,鸡蛋砸向自己,倔强地挺直着腰,不敢松懈。
“铁鹰军回来了!铁鹰军凯旋归来!”
“归德将军带着铁鹰军回来了!”
夏夫人猛地抬头,激动地看向远处,铁鹰军,她的皓儿要回来了?
可凯旋而归的军队并不像众人以为的喜气昂扬,战马上的将军皆是表情严肃,连随队的士兵一个个也紧锁眉头、表情沮丧。
“我的皓儿呢,鸢儿,快帮娘找哥哥。”
夏夫人伸长脖子想从一行队伍中看到儿子的面庞,可从头至尾她终是没找到那张熟悉的脸。
皓儿,我的皓儿……为何没有他,难不成……天要亡我夏家……
夏夫人脸色灰白,眼底的希冀几乎全无,整个人都没有方才的气势和勇敢。
夏知鸢亦抻着脖子,瞪大眼睛使劲儿在人群里寻找。
哥哥最疼沅沅,一定舍不得看她又冷又饿。
一阵狂风刮过,队伍中间唯一的马车窗布被吹了起来。
夏知鸢倏然同一道死气沉沉的目光撞上。
那少年公子样貌俊美,只是脸色看着苍白许多,鼻梁,脸颊处有几道发青的伤痕,衬得他脆弱颓废。
几缕碎发凌乱地垂在额前,他侧头靠在车厢上,眼皮微微掀起,露出一双深不见底的黑眸,那眸光淬着冰,仿佛冰冻千年的寒潭,毫无生机。
夏知鸢被那道目光惊住,一时忘了躲闪,傻愣愣地望着少年的面庞,直到消失不见也回不过神。
“鸢儿……听娘话,睡一会儿……睡着了一切就结束了……”
夏夫人垂着头,低声呢喃,似是接受了命运。
“北安现下正是最冷的时候,少将军现在最重要的是养好身子,万不能着凉。”坐在贺屿白身旁的少年快速将窗帘掖好。
他见少年没吭声,又接着试探:“刑场上,听说是夏家……”
“冬青!”那双死气沉沉的眼睛霎时间变冷了几分。
“公子,斯人已逝,属下心中也悲痛至死,但宁远侯府尚有老夫人和小公子需要你!你不能一直沉浸在过去!现下为你挡刀而死的夏知皓全家要被灭门,难道公子亦无动于衷?”冬青言辞犀利,即便要受罚也不吐不快。
铁鹰军不是凯旋,是大败!
众人呼喊的也非铁鹰部队,而是归德将军徐巍带来的徐家军。
若非当时徐巍赶来,恐怕不止铁鹰军全军覆没,北宸边境亦会民不聊生。
只是,将军和大公子就此丧命,只剩十六岁的少公子,该如何撑起偌大的宁远侯府。
冬青自幼跟随贺屿白身后,自知他早已濒临崩溃,可北安不比凉城,这个地方,处处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陷阱,如今侯爷丧命,要保住侯府一门,只能靠他。
他不清醒,何以护家!
“进宫,我要面圣。”贺屿白睫毛颤了颤,唇瓣微动。
“是,属下遵命!”冬青大喜,迅速走出马车吩咐。
面圣,就代表着公子终于肯面对这一切了!
灰蒙蒙的天上透出一缕光辉,藏在乌云后的阳光,若隐若现,时不时照下来,又消散。
*
宣政殿内,一片死寂,太监侍女跪趴一地,贺屿白脸色苍白,倔强地看着景泰帝。
“请陛下彻查,此次军情泄露,父亲、兄长还有我七万铁鹰军皆惨死在凉城边境,求陛下为我贺家做主!”
贺屿白神情锐利,语气坚定,每说一句,跪趴的太监、侍女就吓地哆嗦一下。
帝王之威,不是谁都能承受的起的。
景泰帝眯起眼睛观察着跪地的少年,想从他倔强的面孔上看出些什么。
贺屿白像是知道帝心所想,双眸没有一丝闪躲。
“仲远,凉城之战没有问题!”
贺屿白瞳孔骤缩,什么叫没有问题?七万大军几乎全军覆没,此等大事岂是一句没有问题便结束了?
战报传至北安不过半月,陛下如何在这几日里就查清所有!
“陛下——”
“贺爱卿。”景泰帝语气沉了几分。
贺屿白愣了一瞬,心底瞬间明了,没有问题,是当今圣上要的结果,所谓真相他并不在乎……
七万大军,贺家儿郎,拼死效忠到最后,仿佛一场笑话。
贺屿白的伤口像是被人用匕首重新剐开,力道又重又狠,痛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额头霎时间布满细汗,贺屿白呼吸加重了些,他的气息明显变得紊乱,藏在宽袖中的手死死握成拳,口腔内侧的肉几乎要被咬下来。
父兄死在眼前,家仇国恨却要被一句轻飘飘的没有问题掩过,让他如何能服。
窒息的宣政殿里无人敢发出一丝响动,全都憋着气,试图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一道叹息声响起。
景泰帝伸手按了按眉心,语气无奈:“仲远,贺沧是当年同朕打江山的兄弟,我心中亦是悲痛,但你尚且年幼,许多事……”
他话中有话,眼底悲伤不似作假,可贺屿白只觉得心口发凉,浑身冷的厉害。
“罢了,朕许你一诺,除了这件事,只要朕能做到的,都应你。”
贺屿白闭了闭眼,他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双手伸直在身前,弯腰低头,整个人匍匐在地上。
“仲远……”景泰帝眼底划过一抹不忍。
“臣恳求陛下留夏家一命。”
砰一声。
那抹不舍瞬间被怒意冲刷掉,景泰帝随手将桌边的茶杯砸向贺屿白。
杯身四分五裂,也将贺屿白心底唯一一丝情义耗尽,他抬起头看着景泰帝,眼中带着不甘。
这一幕,与二十年前少年时期的贺沧太过相似。
景泰帝叹了口气,心底终是残留了丝不忍,紫毫笔在纸上飞快游动,他缓步走下去,将那张纸扔在了贺屿白的身前。
“就这样吧。”
景泰帝抬脚离开宣政殿。
贺屿白颤着手抚平纸,看到上面的字时眼眶瞬间变得猩红,他站起身,想要追上去,却有人挡在了他眼前。
“贺少将军,陛下累了……若再耽搁下去,恐怕……”
贺屿白怔住,不敢继续纠缠,捏紧纸,朝外跑。
*
时间接近午时,东市的人越聚越多,大多都面带兴奋,等着行刑。
天依旧灰蒙蒙的,夏知鸢靠在夏夫人身上,颤着睫毛,小声道:“娘,沅沅饿,沅沅想把眼睛睁开。”
“不许睁!没有娘的允许,不许睁眼!”夏夫人嗓音霎时间变得尖锐,神情慌乱地看着不远处的夫君。
“官人……”
夏榆叹了口气,摇摇头,命数已定,夏家……注定要亡了。
“皖娘,这辈子是我害了你……”
夏夫人的眼泪夺眶而出,她拼命地摇头,死咬着唇不敢发出声。
正座上的行刑官看了眼天空,从桌上拿出斩首牌,神情威严,语气严肃:“时间到,行刑!”
刽子手们端起酒杯灌进嘴里再用力喷到刀上,而后直接拿下跪在一旁的侍从,侍女脖后插着的亡命牌。
抬刀直接挥下!眨眼间,刀起头落!
整个法场骤然人声鼎沸,有欢呼,有叫好,但夏知鸢听的最清楚的依旧是断断续续的哭泣声。
“娘……”她小声喊着。
“鸢儿,别睁眼……娘,求你,不,不要睁眼。”
夏夫人的声音颤到结巴,再忍忍,再忍忍,很快一切就结束了……
夏榆脖后的亡命牌被取走了,夏夫人顾不上靠在身上的女儿,跪爬着朝夏榆靠近。
“官人……官人……”
夏榆轻启唇瓣,无声说道:“别怕。”
刽子手挥刀,即将落下之际,突然传来一道冷厉的声音。
“陛下手书,刀下留人!刀下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