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心丸

    左忆是被呛醒的。

    不是解剖室消毒水的冷冽气味,而是浓重的、带着霉味的血腥气。她猛地睁开眼,视线里是灰扑扑的茅草屋。

    喉咙里火烧火燎地疼,像是被砂纸磨过。她动了动手指,触到的是冰凉潮湿的泥地,混杂着某种粘稠的、已经半干的液体——凭前世解剖过三十七具尸体的经验,她能断定,这是血。

    “醒了?”一个沙哑的女声在旁边响起。

    左忆转头,看见一个穿着粗布灰衣的婆子,正用浑浊的眼睛打量她,手里还攥着一根沾了黑泥的木棍。不远处,几个同样衣衫褴褛的孩子蜷缩在草堆里,眼神怯生生的,像受惊的野狗。

    这不是她的解剖室。

    最后的记忆停留在解剖台旁。凌晨三点,福尔马林的气味漫在空气里,她刚缝好第108针,针脚细密得像机器压出来的。然后她从白大褂口袋里摸出那个药瓶,把所有白色药片倒进嘴里,就着半杯冷掉的咖啡咽下去。

    味道很苦,但心里是松快的。院长说她“天生冷情,不适合待在孤儿院”,导师说她“对尸体的兴趣比对活人浓”,同事背后叫她“没有心的手术刀”。没关系,反正这世界本来就没什么意思。

    她记得自己靠在解剖台上,看着窗外的天一点点亮起来,最后笑了笑。

    “终于可以休息了。”

    可现在,她醒了。

    不仅醒了,身体还缩水了。她低头看自己的手,纤细、瘦小,指甲缝里塞满了泥垢,手腕细得像一折就断——这绝不是她那双常年握手术刀、指节分明的手。

    “别装死了,”婆子用木棍戳了戳她的胳膊,“贵人看上你了,是你的福气。”

    贵人?

    左忆没说话,只是用那双过于平静的眼睛盯着婆子。她在快速处理信息:陌生的环境,缩小的身体,还有这股挥之不去的血腥味……以及,她还活着。

    活着,就意味着麻烦。

    婆子被她看得有点发毛,嘟囔了句“真是个怪胎”,转身往外走。“穿好这身衣服,跟我走。”她丢过来一套东西,布料滑腻冰凉,绣着繁复的花纹,显然不是这个破茅草棚该有的物件。

    左忆慢慢坐起身,浑身骨头像散了架。她捡起那件衣服,是件粉色的襦裙,领口绣着缠枝莲,针脚细密,料子是上好的云锦。可穿在她这具瘦得只剩皮包骨的身体上,像套在衣架上的寿衣。

    她慢吞吞地换衣服,动作僵硬得像个提线木偶。旁边的孩子偷偷看她,有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小声问:“你……你要去哪?”

    左忆抬眼看她,小姑娘吓得立刻低下头。

    “不知道。”她回答,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的。

    其实她大概能猜到。这衣服,这“贵人”,还有这茅草棚外隐约传来的仪仗声……这里是古代,而且是个等级森严的地方。她,一个来历不明的小孩,被“贵人”看上,多半不是什么好事。

    孤儿院的嬷嬷说过,天上不会掉馅饼,掉下来的只有陷阱。

    穿好衣服,婆子又进来了,手里拿着块帕子,粗鲁地擦了擦她的脸。“洗干净点,别污了贵人的眼。”冰冷的水溅在脸上,左忆没躲,任由婆子在她脸上搓揉。

    镜子是没有的,但她能感觉到自己的轮廓。颧骨很高,脸颊凹陷,只有一双眼睛,在苍白的脸上显得格外黑,黑得像深不见底的潭水。

    “走。”婆子拽着她的胳膊往外拖。

    左忆踉跄了一下,跟着她走出茅草棚。外面的阳光很刺眼,她眯了眯眼,才看清眼前的景象。

    这是个破败的巷子,墙角堆着垃圾,几只瘦骨嶙峋的野狗在啃食什么东西,看到人来也不躲,只是抬起头,露出尖利的牙齿。巷子口停着一顶八抬大轿,明黄色的轿帘绣着凤凰,四个穿着黑衣的护卫站在旁边,腰佩长刀,眼神锐利如鹰。

    婆子把她往前一推,自己则矮着身子退到一边,大气不敢出。

    一个穿着青色宫装的侍女走过来,约莫十五六岁的年纪,容貌清秀,眼神却带着审视。她上下打量了左忆一番,眉头微蹙:“瘦成这样,怎么见太后?”

    太后?

    左忆的心轻轻沉了一下。最高权力中心的人物之一,通常意味着最不缺的就是手段。

    侍女没等她回答,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一小瓶药膏,递给她:“涂在脸上,能看着精神点。”

    左忆没接。她不喜欢陌生的东西,尤其是这种来路不明的药膏。

    侍女愣了一下,大概没见过这么不识抬举的孩子,脸色冷了几分:“怎么?怕有毒?”

    左忆看着她,不说话。

    侍女被她看得有些不耐烦,直接拧开瓶盖,用指尖沾了点药膏,往她脸上抹。药膏冰凉,带着一股淡淡的花香,抹在脸上很舒服。

    “这是宫里的玉容膏,多少人求都求不来。”侍女收回手,语气缓和了些,“太后仁慈,见你可怜才救你,别不知好歹。”

    左忆依旧没说话。仁慈?在这种地方,“仁慈”这两个字,比毒药还危险。

    侍女不再理她,转身对轿子里说:“太后,人带来了。”

    轿帘被一只戴着金护甲的手掀开,露出一张保养得宜的脸。约莫四十多岁的年纪,穿着明黄色的凤袍,眉眼间带着威严,只是眼角的细纹藏不住岁月的痕迹。她的目光落在左忆脸上,像带着钩子,一寸寸地刮过。

    左忆迎着她的目光,不躲不闪。她能感觉到这双眼睛里的情绪,震惊,怀念,还有一丝……贪婪?

    “抬起头来。”太后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左忆慢慢抬起头,直视着她。

    太后的呼吸明显顿了一下,眼神里的怀念更浓了,她伸出手,似乎想摸摸左忆的脸,但手在半空中停了停,又收了回去。“像,真像……”她喃喃自语,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像谁?左忆心里闪过这个念头,但没问。不该问的别问,这是她在孤儿院学会的第一课。

    “你叫什么名字?”太后问。

    左忆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她不知道这具身体原来的名字,也不想用自己那个在现代世界里毫无意义的名字。

    “看样子,是个没名字的。”太后身边的太监尖声说道,“太后仁慈,赐你一个名字吧。”

    太后想了想,缓缓道:“就叫左忆吧。左家的遗孤,以后,你就当是哀家的远房侄女。”

    左忆。

    左忆在心里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左家遗孤?听起来就像随口编的谎话。不过没关系,名字只是个代号,叫什么都一样。

    她规规矩矩地跪下,磕了个头。动作是跟着刚才那个婆子学的,标准得像个傀儡。“谢太后赐名。”

    太后看着她这副样子,眼神复杂了些,挥了挥手:“带她回宫吧,好好教着。”

    “是。”侍女应了一声,示意左忆起来,跟着她往轿子那边走。

    路过轿子的时候,左忆感觉到太后的目光一直落在她背上,像有实质一样。她挺直了背,一步一步,走得很稳。

    进了宫,才知道什么叫“朱门酒肉臭”。

    红墙高耸,琉璃瓦在阳光下闪闪发光,路上的宫女太监都低着头快步走过,大气不敢出。亭台楼阁精致得像画里的一样,路边的花修剪得整整齐齐,连空气里都飘着淡淡的熏香,盖过了她身上的霉味和血腥味。

    左忆被带到一间偏僻的小院,院子不大,只有一间正房和两间偏房,院角种着一棵光秃秃的梅树,看起来有些冷清。

    “以后你就住在这里。”侍女指着正房说,“我叫云袖,是太后派来伺候你的。每天卯时起床,跟着嬷嬷学规矩、读书、练字,还有……别的。”

    云袖说到“别的”的时候,眼神闪了一下,没再说下去。

    左忆点点头,没问是什么。问了也不会有答案,不如省点力气。

    云袖似乎对她这种冷淡的态度有些意外,但也没多说,转身出去了,很快带来一个穿着灰衣的嬷嬷和一个小丫鬟。

    “这是张嬷嬷,以后由她来教你规矩。这是小桃,给你打下手的。”云袖介绍道。

    张嬷嬷是个看起来很严厉的老太太,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锐利得像刀子。小桃则是个看起来只有十岁左右的小姑娘,怯生生的,一直低着头。

    “左姑娘,老奴姓张,以后姑娘的规矩,就由老奴来教。”张嬷嬷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但语气里没什么恭敬。

    左忆没说话,只是看着她。

    张嬷嬷似乎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清了清嗓子:“现在,老奴就教姑娘第一课,如何给太后请安。”

    接下来的日子,枯燥得像在孤儿院重复叠被子。

    每天天不亮就起床,跟着张嬷嬷学走路、说话、请安、行礼,每一个动作都有严格的标准,错一点就要被罚站,或者不许吃饭。

    读书写字更是折磨。那些弯弯曲曲的繁体字像鬼画符,毛笔重得像铁棍,她写的字歪歪扭扭,张嬷嬷看了,总是皱着眉头说:“姑娘是太后的侄女,写的字不能这么见不得人。”

    左忆没理会。字写得好不好,和能不能活下去,似乎没什么关系。

    她最不喜欢的,是每天晚上云袖送来的那颗药丸。

    药丸是白色的,圆圆的,像颗小石子,散发着淡淡的苦味。云袖说这是“宁心丸”,太后特意让人给她配的,吃了能安神,对身体好。

    “吃吧。”云袖把药丸递给她,手里还拿着一杯温水。

    左忆接过药丸,放在鼻尖闻了闻。很淡的药味,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类似杏仁的苦味。她的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在前世,她接触过不少毒药。□□就有杏仁味,虽然这种味道更淡,但足以让她警惕。

    “怎么不吃?”云袖看着她,眼神里带着一丝催促。

    左忆没说话,把药丸丢进嘴里,喝了口水咽了下去。药味在喉咙里散开,很苦,还有点涩。

    她看着云袖,云袖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接过空杯子,说:“早点休息吧,明天还要早起。”

    云袖走后,左忆坐在床上,摸了摸自己的喉咙。那里还有点发涩的感觉。

    她不知道这颗“宁心丸”到底是什么,但她知道,绝对不像云袖说的那么简单。

    在这个陌生的皇宫里,她像一只误入陷阱的兔子,周围都是虎视眈眈的眼睛。太后为什么要救她?为什么要给她取名字?为什么要让她学这些东西?还有这颗每天都要吃的药丸……

    太多的疑问,像一团乱麻,缠在她的心里。

    左忆躺下来,看着窗外的月亮。月亮很圆,清冷的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落在地上,像一层薄薄的霜。

    她想起自己在解剖室里的最后一刻,那种解脱的感觉,现在想起来,竟然有点怀念。

    在这里,连死都成了一种奢侈。

    她闭上眼,强迫自己睡着。不管明天会面对什么,先养好精神再说。活下去,是现在唯一的目标。

    只是她不知道,从她吞下那颗“宁心丸”开始,就已经落入了一个巨大的网里,再也逃不掉了。而这张网的编织者,正是那个给她名字,给她“家”的太后。

    夜渐渐深了,小院里静悄悄的,只有风吹过梅树枝条的声音,呜呜咽咽的,像谁在哭。左忆睡得很沉,眉头却一直微微皱着,像是在做什么不安稳的梦。

    梦里,她又回到了那个茅草棚,周围都是血腥味,有个看不清脸的女人对她说:“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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