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忆站在坤宁宫的宫道上,指尖攥着那半张陈嬷嬷的字条,指腹被粗糙的纸边磨得发疼。晨露打湿了她的裙摆,带着初秋的凉意,浸得骨头缝里都发寒——这是还魂散余毒的征兆,提醒着她此行的真正目的。
“左姑娘,太后还在梳妆,您先在偏殿候着吧。”云袖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依旧是那副恭顺无波的调子,可左忆能察觉到她眼底一闪而过的审视。
左忆转过身,对上云袖的目光。这个在太后身边待了三十年的老宫女,鬓角已染了霜色,可那双眼睛依旧亮得惊人,像淬了冰的琉璃,能看透人心底的算计。
“有劳云袖姑姑。”左忆微微欠身,顺势将字条塞进袖中,“昨日得了些上好的龙井,想着太后娘娘或许喜欢,便带来了。”她提起手里的茶盒,动作自然,像是真的来请安的。
云袖的目光在茶盒上停留了一瞬,嘴角勾起一抹淡得看不见的笑:“姑娘有心了。只是娘娘近来只喝岭南的云雾茶,说是柳家新贡的,解腻。”
左忆的心轻轻一跳。柳家的茶。她顺着话头笑道:“岭南的茶是好,只是我喝着总觉得少了点烟火气。不像龙井,冲泡时那股子栗香,像极了……当年容妃院里的那棵老茶树。”
提到“容妃”二字,云袖的睫毛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她引着左忆往偏殿走,脚步放慢了些,声音压得极低:“姑娘记错了,容妃娘娘院里种的是合欢树,哪来的茶树?”
左忆垂眸,看着脚下青石板上的青苔。这是在试探她。她故意叹了口气:“许是我记错了。前几日在陈嬷嬷那里看到一本旧账,上面记着‘某年某月,容妃娘娘用茶籽换了半斤鹤顶红’,我还当是茶树呢。”
“鹤顶红”三个字像石子投进静水,云袖的脚步顿了半步。偏殿的门就在眼前,她推开房门,却没让左忆进去,反而侧身挡住门:“姑娘说笑了,容妃娘娘素来慈悲,怎会碰那东西?”
“我也觉得奇怪。”左忆抬起眼,直视着云袖,“可那账本后面,还画了朵并蒂莲,和……云袖姑姑您腕上的镯子纹样很像呢。”
云袖猛地攥紧了袖口。她手腕上确实戴着只银镯子,是当年容妃送的,上面錾着并蒂莲——那是容妃和她的暗号,意为“生死相托”。
偏殿内突然传来太后的声音:“云袖,谁在外面说话?”
云袖立刻敛了神色,推开门让左忆进去:“回太后娘娘,是左姑娘来了,给您带了龙井。”
左忆走进偏殿时,太后正坐在镜前,由宫女给她插一支赤金点翠的凤钗。钗头的珍珠垂下来,在她鬓边晃出细碎的光。听到脚步声,太后没回头,只从铜镜里打量着左忆:“你倒是稀客。前几日说身子不适,今日瞧着气色好了些?”
“托娘娘的福,喝了几副药,好多了。”左忆垂手站在殿中,目光落在太后的凤钗上——苏伯死前说万华珠在柳家主母的凤钗里,可柳家主母三年前就病逝了,这凤钗会不会……
“那就好。”太后拿起一支眉笔,慢悠悠地描着眉,“你是个聪明人,有些事不必本宫多说。李承恩那边,你看得紧些,别让他在中秋宫宴前惹出乱子。”
左忆心中冷笑。果然是试探。她恭顺地应道:“臣女明白。只是太子殿下近来总念叨着,说想念陛下亲手做的桂花糕,可惜……”她故意顿住,看着太后的反应。
太后握着眉笔的手紧了紧,铜镜里的脸色沉了沉:“陛下龙体欠安,哪有精神做那些东西?倒是李珩,昨日送了些岭南的桂圆来,说是给陛下补身子的,比他那个皇兄懂事多了。”
又是柳家的东西。左忆低下头,掩去眼底的寒意:“三殿下确实孝顺。对了,奴婢昨日在回春堂看到一种新药,说是能治风寒,不知……”
“回春堂?”太后终于转过身,目光像刀子似的刮过左忆的脸,“你去那里做什么?”
“奴婢不是中过毒吗?想着找些解毒的方子。”左忆适时地露出一丝惶恐,“听说柳家的医术高明,或许……”
“柳家的东西,你也敢碰?”太后猛地拍了下桌子,凤钗上的珍珠晃得人眼晕,“当年容妃就是吃了柳家的药,才……”话说到一半,她突然住了口,眼神复杂地看着左忆。
左忆知道,她成功勾起了太后的疑心。太后最忌讳别人提起容妃和柳家的关系,此刻定会以为她在查容妃的死因,甚至可能怀疑她是李承恩派来的眼线。
“奴婢知错。”左忆慌忙跪下,“只是……只是想快点解毒,不想拖累娘娘。”她说得情真意切,眼角甚至挤出了几滴泪——这是她早就想好的戏码,示弱,才能让对方放下戒心。
太后盯着她看了半晌,忽然笑了:“起来吧。瞧你这点出息。解毒的事,哀家记着呢。等过了中秋,哀家让人给你送些‘万华膏’来,保管能除根。”
万华膏?左忆的心猛地一跳。故意提“万华”二字,是试探,还是真的知道万华珠?她低下头,掩去眼底的惊疑:“谢娘娘恩典。”
就在这时,云袖端着茶进来,脚步“不慎”晃了一下,茶水溅在了左忆的裙摆上。“哎呀!”她慌忙拿出帕子去擦,“姑娘恕罪,我这老眼昏花的……”
左忆趁机握住她的手,在她掌心飞快地写了个“珠”字。云袖的手指猛地一颤,帕子掉在地上。她弯腰去捡,声音低得只有两人能听见:“坤宁宫的莲池,今夜亥时。”
说完,她直起身,若无其事地对太后道:“娘娘,茶凉了,奴婢再去换一壶。”
太后挥了挥手,注意力又回到左忆身上:“你既来了,就陪本宫下盘棋吧。听说你棋艺不错?”
左忆知道,这盘棋是走不掉了。她在棋盘前坐下,看着太后落下第一子——是颗黑子,落在天元位,气势逼人。
“本宫喜欢下快棋。”太后的指尖夹着棋子,“落子无悔,像极了这宫里的事,一步错,步步错。”
左忆落下一颗白子,守住角地:“奴婢愚钝,只知道见招拆招。就像这棋,黑棋再猛,也得防着白棋的反扑。”
太后眯起眼,黑子落得更急了:“你以为,你能反扑?”
“不敢。”左忆的白子不急不缓,渐渐在黑棋的攻势中围出一片天地,“只是觉得,有些棋子看着没用,说不定是救命的。比如这颗……”她落下最后一颗白子,恰好堵住了黑棋的气,“看似不起眼,却能断了对方的路。”
太后的脸色终于变了。她猛地推开棋盘,棋子撒了一地:“放肆!”
左忆立刻跪下:“奴婢失言,请太后恕罪。”
“你回去吧。”太后背过身,声音冷得像冰,“告诉李承恩,别打那些不该打的主意,否则,本宫不介意让他和容妃一样,‘病逝’在东宫。”
左忆低着头,走出坤宁宫时,后背已被冷汗浸透。这场交锋,她看似落了下风,实则摸到了太后的底牌——她果然知道万华珠,而且对容妃的死因讳莫如深。
宫道上的晨雾已经散了,阳光透过朱红的宫墙,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左忆走到拐角处,看到周县令扮成的杂役在扫地,便放慢脚步,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道:“今夜亥时,坤宁宫莲池,盯着云袖。”
周县令的扫帚顿了一下,随即继续扫地,仿佛什么都没听见。
左忆走出坤宁宫,翻身上马。风迎面吹来,带着宫里的脂粉香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药味,让她想起陈嬷嬷说的话:“这宫里的每个人,都是带毒的花,看着美,碰了就会死。”
她摸了摸袖中的青瓷小瓶,里面的引毒丹还剩两粒。万华珠的线索终于有了眉目,可她却没感到轻松——云袖会不会是太后的圈套?今夜的莲池之约,是生机,还是死局?
回到别院时,陈嬷嬷正在翻晒药草。看到左忆,她慌忙迎上来:“姑娘,您可回来了!我这心里七上八下的……”
左忆扶她坐下,将坤宁宫的事简略说了一遍,隐去了自己和太后下棋的交锋,只提了云袖的邀约。
“云袖这孩子,当年是容妃从岭南救回来的。”陈嬷嬷叹了口气,“她娘是柳家的药奴,被活活试药试死了,是容妃给了她一条活路。按理说,她不该背叛容妃……”
“可她在太后身边三十年,人心是会变的。”左忆拿起一株晒干的艾草,正是苏伯香囊里的那种,“苏伯的死,太蹊跷了。他故意提到万华珠在柳家主母的凤钗里,又留下带蛊虫的玉佩,分明是想引我们去查柳家,好让太后和李珩趁机除掉殿下。”
陈嬷嬷的脸色白了:“那云袖……”
“我不知道。”左忆诚实地说,“但我必须去。万华珠是我唯一的希望,哪怕只有一成可能,我也得赌。”她顿了顿,看着陈嬷嬷,“嬷嬷,您知道‘万华膏’吗?太后说要给我送这个。”
陈嬷嬷想了想,摇了摇头:“没听过。但‘万华’二字,定和万华珠有关。说不定是太后的缓兵之计,想稳住你。”
左忆点头。她也是这么想的。中秋宫宴在即,太后绝不会让她在这个时候闹事,给她“万华膏”的承诺,不过是想让她安分些。
“对了,”陈嬷嬷突然想起什么,从药箱里拿出个小布包,“这是容妃当年用的胭脂,里面掺了点‘醒神草’的粉末,说是能提神。你带上,说不定有用。”
左忆打开布包,胭脂是淡淡的桃粉色,散发着清苦的药香,果然有醒神草的味道。她小心地收好:“多谢嬷嬷。”
傍晚时分,左忆换上一身夜行衣,将短刀和胭脂盒藏在腰间。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下来,远处的皇宫灯火通明,像一头蛰伏的巨兽,等着吞噬今夜的猎物。
亥时将至,左忆借着月色,悄然潜入坤宁宫。莲池边静悄悄的,只有风吹过荷叶的沙沙声。她躲在假山后,看着月光洒在池面上,碎成一片银鳞。
忽然,一个黑影从柳树后走出来,是云袖。她手里提着个食盒,走到池边的凉亭里,放下食盒,拿出三炷香,对着月亮拜了拜。
左忆屏住呼吸,看着她从食盒里拿出个小小的木牌,上面刻着“母恩难报”四个字——正是陈嬷嬷字条背面的字。
云袖将木牌放进香炉,用火点燃。火光映着她的脸,竟有泪水滑落。
就在这时,左忆听到身后有脚步声。她猛地回头,看到李承恩不知何时来了,正站在假山旁,对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两人躲在暗处,看着云袖从食盒里拿出一卷纸,借着月光展开。纸上是幅地图,标注着坤宁宫到御书房的密道,还有几个红点,像是守卫的位置。
“这是……”左忆低声道。
“是宫宴时的布防图。”李承恩的声音压得极低,“她果然是来送证据的。”
云袖将地图折好,放进一个竹筒,然后将竹筒塞进荷叶下,又在旁边放了朵并蒂莲——那是她们约定的记号。做完这一切,她转身离开,脚步匆匆,像是怕被人发现。
左忆正想出去拿地图,李承恩却拉住她:“等等。”
他指了指柳树后的阴影。那里不知何时多了几个黑衣人,正盯着凉亭的方向,手里握着刀,杀气腾腾。
左忆的心沉了下去。是圈套!云袖果然是太后的人,故意引来她们,好将她们一网打尽!
“怎么办?”左忆的手摸向腰间的短刀。
李承恩的目光在黑衣人身上扫过,忽然笑了:“别急。你看他们的腰牌。”
左忆仔细一看,那些黑衣人腰间的牌子是银色的,上面刻着“柳”字——是柳家的私兵,不是太后的人。
“是李珩的人。”李承恩低声道,“太后和柳家果然不是一条心。太后让云袖引我们来,李珩却想趁机杀了我们,嫁祸给太后。”
这盘棋比他们想的更复杂。太后想借刀杀人,李珩想渔翁得利,而云袖……她到底是谁的人?
就在这时,云袖去而复返,身后跟着几个太后的侍卫。她指着凉亭的方向,对侍卫道:“就是那里!有刺客!”
黑衣人见状,知道暴露了,立刻拔刀冲向凉亭,想抢在侍卫前面拿到地图。太后的侍卫也冲了上去,两方瞬间打了起来。
“走!”李承恩拉起左忆,趁着混乱冲到凉亭,拿起荷叶下的竹筒。
地图还在里面。左忆打开一看,除了布防图,还有一张小纸条,上面是云袖的字迹:“万华珠在太后凤钗暗格,宫宴时,以胭脂为号。”
胭脂!左忆摸出陈嬷嬷给的胭脂盒,恍然大悟。云袖早就知道她会带这个,这是她们真正的暗号!
“快走!”李承恩将地图收好,拉着左忆往密道的方向跑。
身后的打斗声越来越近,还有人在喊:“抓住他们!别让太子跑了!”
左忆回头一看,只见云袖站在月光下,望着她们的方向,嘴角似乎带着一丝笑意。她的手里,握着一支和太后一模一样的赤金点翠凤钗。
左忆的心猛地一跳。那凤钗……难道万华珠不在太后那里,而在云袖手里?
她来不及细想,被李承恩拉着钻进了密道。身后的厮杀声渐渐远去,密道里只剩下两人的喘息声和脚步声。
“她为什么要帮我们?”左忆忍不住问。
李承恩的声音在黑暗中传来,带着一丝复杂:“或许,她从来都不是太后的人。她只是在等一个机会,为容妃报仇,为她娘报仇。”
左忆沉默了。她想起云袖腕上的并蒂莲镯子,想起她烧木牌时的泪水,想起她最后那个意味深长的笑。这个在宫里蛰伏了三十年的女人,远比她们想的更聪明,更隐忍。
密道的尽头透出微光。左忆知道,中秋宫宴的大幕,即将拉开。而她这颗为了解毒而入局的棋子,终于摸到了棋盘的关键——那支凤钗里的万华珠,不仅是她的解药,更是能掀翻整个棋局的惊雷。
只是她没想到,这场以毒开始的权谋之争,最终会将所有人都卷进来,包括她自己那颗只想活下去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