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京的马车碾过青石板路,将惊蛰的薄寒碾碎在轮下。济世堂的药香混着料峭春寒漫出来时,左忆正用银簪挑着药渣里的一点暗紫色结晶——那是从铁胆坊死士衣物上取下的,与“宁心丸”的毒理同源,却又多了丝西域“幻罗香”的异甜。
“姑娘,外面来了位‘香药行’的掌柜,说送新到的安息香。”小石头掀开门帘,语气带着警惕,“可这时候哪有新香?而且……您忘了?太后不是还在冷宫‘禁足’吗,怎还能动用宫外的香药行?”
左忆抬眸,透过窗棂看见街角那辆青布马车,车辕系着的铜铃,与太后宫中旧年赏赐用的制式一模一样。她将银簪放下,指尖在药渣上碾了碾。
“太后的‘禁足’是假的。”左忆声音平静,却在转身时,将银护指悄然戴上,“陛下念及旧情,只将她移至慈安宫偏殿‘静养’,名义上禁足,实则仍能暗中调度宫外势力。”她顿了顿,补充道,“去请锦衣卫的周指挥使,说我这里有‘幻罗香’的样本,需他查验来源,尤其查内造局近年的采买记录。”
小石头应声而去。左忆走到药柜前,取出藏在最深处的“宁心丸”蜡丸,用银剪子剖开——丸心的暗紫色药末,与药渣里的结晶如出一辙。她忽然想起太后“静养”前,那看似落寞却带着一丝狡黠的眼神,温和里藏着淬了冰的审视,像在看一枚随时可弃、却又能在暗处搅动风云的棋子。
“原来‘宁心丸’不止是牵制,更是她清理‘知情人’的毒引。”她低声自语,指尖拂过药柜上容妃的医案,夹层里还夹着苏墨的验尸格目,“苏墨、林文、张启……太后这是要把知道‘血引’秘辛的人,都用‘宁心丸’和幻罗香,在她‘禁足’的掩护下,悄无声息地灭口。”
正思忖着,门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沉稳得像敲在鼓点上。李承恩掀帘而入时,玄色常服沾着晨露,眼底带着彻夜未眠的青影:“刚从宫里过来,太后称病,借着‘静养’不便理事,把礼部春祭的差事,硬塞给了我。她算准了,春祭事关国本,我不能推辞。”
左忆抬头看他,目光落在他袖口沾着的一点香灰上,是祭祀用的檀香,却混着极细的“幻罗香”粉末。“春祭要用‘安神香’,”她指尖点向他袖口,“这香灰里有‘幻罗香’,是太后的人借着‘侍奉汤药’‘打理佛堂’的由头,在慈安宫动了手脚,趁机将香氛散入你途经的殿宇。”
李承恩垂眸,果然看见袖口那抹异样。他想起晨间去礼部取祭器,管事递来的香炉确实熏着股甜腻异香,当时只当是太后宫中用惯的贡香,未加留意。“她身在‘禁足’之地,却能精准对我下手,看来内造局、太医院,都有她的人。”
左忆却注意到李承恩衣襟上的一丝暗痕,像是拂过什么漆器留下的:“您去慈安宫探望了?”
“嗯,去了佛堂。”李承恩点头,“她虽在偏殿,佛堂却仍由她亲信打理。我进去时,闻到股若有似无的异香,当时没在意,现在想来,怕是‘幻罗香’。”
“佛堂……”左忆眸光一紧,“苏明还在大理寺狱,他知道‘血引’的来源,怕是太后的下一个目标!她在佛堂动手脚,说不定是为了掩盖与苏明接触的痕迹!”
话音未落,周瑞带着锦衣卫匆匆赶来,手里捧着个锦盒:“殿下,左姑娘!刚在‘香药行’的马车上搜到这个!”锦盒打开,里面是个描金小瓶,瓶身纹着鸾凤,与铁胆坊的漆盒如出一辙,“瓶里是‘幻罗香’,瓶底刻着‘内造局’的款识。内造局的掌事太监刘忠,是太后当年从潜邸带出来的心腹!”
“内造局。”李承恩眼神一凛,“刘忠仗着太后‘旧恩’,在宫里只听太后调遣,难怪她‘禁足’了,仍能让内造局为她私制幻罗香。”
左忆却注意到瓶塞的缝隙里,嵌着点暗红丝绒:“这丝绒……是大理寺狱牢门的门帘用料。苏明所在的牢房,门帘正是这种丝绒。”她忽然起身,“不好!太后要在狱里对苏明动手!她算准了我们会去查内造局,趁机调虎离山!”
三人赶到大理寺狱时,狱卒正围着苏明的牢房惶惶然。牢门紧闭,门缝里泄出的甜香,正是“幻罗香”。左忆立刻让狱卒取来甘草汁,浸湿布条捂住口鼻,又以银簪挑开门锁——牢房内,苏明瘫在地上,面色青紫,嘴角淌着黑血,手边还滚着个空了的“宁心丸”蜡丸。
“还有气!”左忆探了探他颈动脉,立刻取出银针,精准刺入苏明人中、内关等穴,又撬开他牙关,灌下甘草与万华珠泡的解药。
苏明呛咳着醒来,眼神涣散,嘴里反复念叨:“血引……在、在太后的佛堂……紫檀木佛龛……她、她借着‘静养’,每日卯时都去佛堂,没人敢拦……”
李承恩眼神骤紧:“佛堂?她‘禁足’期间,竟还能自由出入佛堂诵经?”
“坤宁宫本就是她的宫殿,‘禁足’只是移到偏殿,佛堂仍由她亲信看管,对外只说是‘为陛下祈福’,谁也说不得什么。”左忆扶着苏明,指尖在他手腕脉门上轻搭,眉头微蹙,“他中了‘宁心丸’和‘幻罗香’的混合毒,虽救回来了,神智却受损,怕是问不出更多。”她忽然看向苏明的手指,指甲缝里嵌着点金箔碎屑,“这是……”
“是佛堂供桌的金漆!”李承恩立刻反应过来,“苏明定是趁太后‘祈福’时,被她的人带至佛堂送‘药引’,他趁机在佛龛上刻下了线索!”
慈安宫佛堂的紫檀木佛龛,在晨光驱散香雾后,露出右下角一道极细的划痕。左忆戴上银手套,指尖拂过划痕,在琉璃镜下,能看见木屑里混着极淡的血渍——是“血引”的残留。
“苏明用带血的指甲,在佛龛上刻了什么。”她取出随身携带的显影剂(以明矾、朱砂调制),小心涂在划痕处。片刻后,暗红血渍洇开,显出个模糊的“吕”字。
“吕焕!”李承恩与左忆同时低呼。户部侍郎吕焕,掌管漕运,是柳党的核心人物,也是太后安插在朝堂、借“禁足”之名遥控的关键棋子。
“他藏在佛龛里的,定是吕焕与太后勾结的证据。”左忆指尖点在“吕”字右侧,“划痕断在这里,说明他没刻完就被太后的人发现了。”
恰在此时,佛堂外传来太后的声音,由远及近:“哀家不过在偏殿静养,太子倒是有闲情,闯到哀家佛堂来了?”
李承恩立刻将显影剂抹去,回身行礼:“孙儿听闻祖母身体违和,特来探望,见佛堂门开着,便进来看看。”
太后由侍女搀扶着,脸色虽带病态,眼神却锐利如鹰,扫过佛龛与李承恩身后的左忆:“太子倒是有心。只是忆儿一介医女,来哀家的佛堂做什么?哀家这里,可不兴女眷随意进出。”
左忆垂眸,声音平稳无波:“回太后,奴婢只是随行,替殿下看看佛堂的熏香,是否因久置而生了霉气,扰了太后清修。”她特意扬起手腕,银护指在晨光下泛着冷光,“奴婢刚在外面闻到‘幻罗香’的异气,怕这香对太后龙体有碍。”
太后眼神微变,随即笑道:“原来如此。太子有心了,哀家这里用的是先帝赐下的老檀香。”她转向李承恩,语气放缓,“春祭在即,太子还是多操心正事吧。哀家这个‘病人’,可帮不上什么忙。”
离开慈安宫时,左忆走在李承恩身侧,能感受到他紧绷的肩背。“太后的‘禁足’,就是块挡箭牌。”她低声道,“她明着‘安分’,暗里却利用佛堂、内造局,把所有动作都藏在‘祈福’‘养病’的由头下。刚才我涂显影剂时,闻到佛龛后有硫磺味,她定是用硫磺熏过,想销毁血渍,还能推说是‘熏香除晦’。”
“但她没找到苏明刻的‘吕’字。”李承恩眸色沉郁,“吕焕是关键,必须在春祭前,拿到他与太后勾结的证据。她越用‘禁足’掩饰,越说明吕焕那里藏着要命的东西。”
两人回到济世堂时,暮色已将药香染得粘稠。左忆刚将苏明的毒理记录誊抄完毕,就见小石头捧着个油纸包进来,脸色发白:“姑娘,有人送了这个来,说是‘铁胆坊的新药引’。门口的侍卫问是谁,那人只说是‘宫里佛堂的人’,放下就走了!”
油纸包打开,里面是个黑陶小坛,坛口用雪蚕茧封着,坛身刻着“血引”二字。左忆瞳孔骤缩,以银簪挑开雪蚕茧,坛内并非赤焰花汁,而是颗血淋淋的人心脏,尚在微微搏动,表面爬满了暗红色的断魂草藤蔓。
“是活祭!”左忆声音发颤,不是因为恐惧,而是法医对生命被如此亵渎的愤怒,“用活人心脏做‘血引’,断魂草会在血液里疯长,触之即死!她借着‘禁足’的掩护,竟敢用这种禁术!”
李承恩一把将她拉到身后,长剑出鞘,剑气逼退坛口溢出的紫雾。他看着那颗还在跳动的心脏,眼底翻涌着惊涛骇浪:“太后竟用这种禁术……她是铁了心,要在春祭时,让断魂草彻底爆发。她‘禁足’在宫,却能精准投毒、送血引。”
“春祭要献祭五谷,用的是太庙里的‘五谷鼎’。”左忆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指尖在陶坛上划过,“她定是想把这‘血引’心脏,借着‘宫中新进供品’的由头,投入五谷鼎中,借祭祀仪式,让断魂草毒染整个太庙!她在‘禁足’中,把所有脏活都交给了吕焕、内造局的人去做。”
“太庙是国之根本,她想动摇国本!”李承恩厉喝,“周瑞,立刻带人去太庙,搜查五谷鼎!再去户部,控制吕焕!”
锦衣卫如旋风般离去。济世堂内,只剩下左忆与李承恩,还有那坛散发着死亡气息的“血引”。烛火摇曳,将两人的影子投在药柜上,长长短短,像纠缠的藤蔓。
李承恩看着左忆苍白却依旧冷静的侧脸,她正用银镊子夹起一缕断魂草藤蔓,放在琉璃片下观察。他忽然伸出手,轻轻覆在她握镊子的手上——她的指尖冰凉,因用力而微微发颤。
左忆像被烫到般缩回手,疑惑抬眸:“?”
“没什么。”李承恩收回手,指尖残留着她的微凉,“只是觉得,你该歇歇。”
“证据还没分析完。”左忆低下头,继续观察藤蔓,“这断魂草的根须里,有内造局特有的‘金胶’痕迹,用来粘合器物的,说明坛是内造局做的。吕焕主管户部,内造局的采买银钱,都经他手……”
李承恩有些无奈的看着她,伸手替她拢了拢险些被烛火燎到的鬓发,指尖擦过她耳廓,带着暖意。左忆下意识偏了偏头,但没说什么。
“我去太庙。”李承恩起身,玄色衣袍在烛火下泛着沉光,“你留在此处,分析这‘血引’的毒理,若有发现,立刻派人去太庙找我。记住,保护好自己,她的人,可能就在附近。”
“好。”左忆点头,目光又落回琉璃片上的断魂草,“我会尽快。”
李承恩走到门口,又回头看了她一眼。烛火将她的身影映在药柜上,专注得像一尊玉石雕像,只在自己的世界里熠熠生辉。他轻轻带上门,将济世堂的药香与她的专注,都关在了门内。
夜色深沉,太庙的红墙在月光下泛着冷光。李承恩站在五谷鼎前,看着周瑞从鼎底取出的那个黑陶小坛,与济世堂的那只,一模一样。他握紧坛身,指尖因用力而泛白,心里却想着济世堂那盏孤灯,和灯下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