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晨雾如缕,缠在苏州城外“铁胆坊”的飞檐上,将那面锈迹斑斑的铁旗浸得发潮。左忆立在坊前,指尖拂过铁旗上的“秦”字烙印,暗红锈末簌簌落在银护指上——那颜色,像极了陈年血渍与铁屑的糅合。
“锦衣卫探过,此坊明面上是秦忠远亲所营,实则由他暗地把持。”李承恩的声音从雾中传来,“去年秋,坊内突然扩建地下工坊,对外只称锻制农具。”
左忆颔首,目光扫过坊门铜环,环上缠着的麻线纹路极细,与秦忠死士袖口的麻线如出一辙。“进去。”她率先抬脚,药箱在身侧轻晃,银器碰撞的脆响,在闷热的晨雾里格外清晰。
坊内热浪扑面,锻铁的火星溅在青石板上,烫出点点焦痕。十几个铁匠赤着上身挥锤,动作却透着股僵硬的恐慌。左忆行至熔炉旁,以银簪挑出一点炉灰,置于琉璃片上,又取草木灰浸的“碱水”滴落——灰末瞬间泛出幽蓝异光。
“炉灰含铅丹。”她声音清冷如冰,“铅丹助燃,却令铁器脆硬易折,绝非农具所用。秦忠急功近利,只求兵器数量,不顾质量。”
话音未落,一个铁匠突然弃锤,踉跄着往工坊深处跑。李承恩手腕轻扬,腰间玉佩如流星掷出,精准砸中铁匠膝弯。那人惨叫跪倒时,锦衣卫已撞开角落木柜,柜后暗门锈迹斑斑,门缝里泄出的霉味中,混着极淡的硫磺气。
左忆取来松脂油,涂在门轴,暗门“吱呀”洞开,露出漆黑通道。李承恩打亮火折子,率先踏入,火光摇曳处,石壁凿痕崭新,显然是近年急就之作。左忆紧随其后,指尖贴壁,能触到潮湿水汽里,断魂草被硫磺熏过的辛辣味,浓得化不开。
通道尽头的秘室豁然开朗。十几架锻铁炉列于中央,炉边堆着半成品刀枪,每柄兵器都刻着“秦”字烙印。更骇人的是墙角——数十个黑陶坛以雪蚕茧严密封口,坛边散落的深紫色粉末,正是断魂草。
“秦忠竟将兵器坊与□□点合二为一。”左忆抱起一只黑陶坛,坛身冰凉刺骨,“借锻铁高温掩盖硫磺味,好算计。”她指了指坛底编号,“‘壹’至‘叁拾’,恰对应秦忠私铸的三十车兵甲。”
李承恩目光扫过秘室,落在最深处描金漆盒上,盒身缠枝莲纹,与太后宫中器物纹样别无二致。他指尖刚触到盒沿,数枚毒针便从盒缝暴射而出,针尾淬着暗紫色毒液,正是“宁心丸”的毒理路数。
左忆猛地将李承恩推开,同时扬手撒出姜黄、明矾混制的“显影粉”——毒针轨迹在粉雾中清晰毕现。她顺势踢出锻铁钳,精准夹住毒针甩向陶坛,“啪”的脆响里,断魂草粉弥散开。
“小心!”李承恩一把将她护在身后,长剑出鞘,剑气横扫,将紫粉逼退到角落。他看着她沾了显影粉的指尖,眉头紧蹙:“你怎么样?”
“无妨。”左忆摇头,视线死死锁在描金漆盒上,“此毒与太后所赐‘宁心丸’同源,是太后的人。”她以银簪挑开盒盖,里面并无兵甲图纸,只有卷泛黄丝帛,朱砂字迹刺目:“初三子时,以‘血引’催动断魂草,京城午门、江南织造局,同时举事。”
“血引?”李承恩瞳孔骤缩,“是赤焰花汁!苏明供的‘药引’,就是这个!”
恰在此时,秘室外传来兵刃交击的脆响,周瑞的吼声穿透门板:“殿下!柳党死士来了!足有三十余人!”
左忆瞬时从药箱倒出几粒黑丸:“这是‘麻沸散’,投到通风口。”她又拿出几包“醉颜红”绸布裹着的断魂草粉,“还有这个,丢去死士必经处,他们见‘醉颜红’,会误认是染料。”
李承恩接过药丸与布包,望着她冷静布置的侧脸,喉间滚出低哑的话:“你留在此处,我去引开他们。”
“不行。”左忆立刻否决,指尖点在“血引”二字上,“赤焰花汁需活体血催动,死士中必有带赤焰花的人,我得盯着。”她紧了紧银护指,“你守秘室入口,我去处理通风口。”
话音未落,她已跑向通道另一侧的通风口。李承恩望着她消失的背影,心头一紧,却只能握紧长剑,死死守住入口。
通风口狭窄逼仄,左忆匍匐而入时,浓烈的血腥气直冲鼻腔——管道壁上涂着层干凝的血渍,正是“血引”载体。她以琉璃放大镜细看,愣住:“是动脉血,还混着胎衣成分……”
胎衣血引,南疆最阴毒的秘术,能令断魂草毒性在血液里疯长,她从前在毒经里看过。左忆立刻以银针刺破指尖,挤出血珠滴在血渍上——血珠竟像活物般被瞬间吞噬,腾起紫黑烟雾。
“不好!”左忆奋力往回爬。刚爬出通风口,就见几个死士举着沾血的赤焰花,狞笑着冲向秘室。为首死士腕间银镯,刻着太后寝宫的“鸾凤和鸣”纹。
“果然”左忆扬手撒出显影粉,死士动作在粉雾中暴露无遗。她趁机摸出“牵机毒”——马钱子、乌头草配制,可致肌肉强直,精准弹在死士膝弯。
惨叫声中,死士纷纷跪倒,赤焰花坠地,花瓣血珠与断魂草粉接触,腾起紫雾。李承恩看准时机,长剑横扫逼退紫雾,同时厉喝:“放箭!”
锦衣卫箭矢破空,精准射穿死士咽喉。秘室危机暂解,左忆却脸色发白,扶着石壁咳嗽——吸入的紫雾虽少,也令她头晕目眩。
李承恩立刻上前,从袖中取出小瓷瓶,倒出粒药丸递她:“含着,解断魂草微毒。”
左忆接过药丸,看也不看便含入口中,薄荷清凉漫开,眩晕稍缓。她抬眸时,见李承恩玄色披风划破道口子,臂上渗血,显然方才打斗挂了彩。“你受伤了?”
“无妨。”李承恩收回手,用帕子草草按在伤口,目光却凝在她沾血的指尖,“你的手……”
“被针刺了下,不碍事。”左忆低头看了看指尖血点,拿出银针消毒,“最要紧的是,太后才是秦忠、柳党的幕后推手。她用‘宁心丸’控我,令苏墨、林文行毒杀之事,甚至动用胎衣血引这种禁术……”
她话音顿住,忽然想起太后赐“宁心丸”时,那看似温和却带着审视的眼神。原来从始至终,她都是太后棋盘上,既可牵制太子,又能在关键时刻充作“毒引”的棋子。
李承恩望着她瞬间苍白的脸,知她在想什么。他伸出手,想像往常般拍拍她肩,手伸到一半,却轻轻落在她的药箱上:“别怕,有我在。”
左忆抬眸,眼底没有惊惶,只有法医般的冷静清明:“我不是怕。”她指了指丝帛,“太后想初三同时扰乱京、江,说明她在京城的势力,远比我们想的深。只是没想到她身在冷宫,也能号召势力……必须立刻回京。”
“好。”李承恩点头,扫过秘室兵器与毒坛,“这里的证据,足够陛下彻查太后。”他转身对周瑞道,“留人手看住铁胆坊,其余人,备船回京!”
回程的官船在太湖上疾驰,船头劈开波浪,水花洇湿窗纸。左忆坐于舱内,将证物一一分类:铁胆坊兵器拓片、断魂草毒理笔记、太后的描金漆盒……每件都像钥匙,能打开更深的阴谋之门。
李承恩端着碗姜汤进来,热气氤氲了他的眉眼:“刚熬的,驱寒。”
左忆接过姜汤,温热碗壁熨帖手心。她低头吹着热气,没察觉李承恩正望着她,眼神像窗外湖水,深不见底,却又藏着不易察的暖意。
“回京后,太后定会发难。”李承恩缓声开口,“你……”
“我会待在济世堂验毒。”左忆打断他,语气平静,“太后动我,需过陛下与锦衣卫的关。况且,我还有证物没分析完。”
李承恩看着她,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低笑,伸手替她拢了拢被风吹乱的鬓发,指尖擦过她耳廓,带着微凉触感。
左忆下意识缩缩脖子,疑惑抬眸:“殿下?”
“没什么。”李承恩收回手,望向窗外,“快到码头了,风大,别着凉。”
左忆“哦”了一声,又低头研究丝帛,全然没察觉李承恩转身后,眼底那抹复杂情绪——有担忧,有无奈,还有一丝因她“迟钝”而生的、微哑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