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予晚自习下课后整理了许久的资料,等她走出教室时已经很晚了,整座教学楼就只剩一两间教室还亮着灯光。
林予走出走廊,一抬头便望见江晚歌正木讷地站在楼梯拐角处,失魂落魄的样子没有半分平日的鲜活神采。
走廊的灯光照在江晚歌苍白的脸上,没有丝毫血色,像翻过来的苍白鱼腹。她死死抓着楼梯扶手,虚弱无力的样子仿佛一碰就会倒下。
习习夜风里带着江晚歌眼泪咸涩的味道,一股不好的预感霎时间涌上林予的心头。
林予快步走到江晚歌面前,轻轻拍了拍江晚歌的肩膀,对上她双眼。
只见江晚歌平日里浸满笑意的眼睛此时却意外地哭得红肿,脸上布满泪痕。
“晚歌,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吗?”
“予予,我好害怕。”江晚歌的泪水源源不断地从眼眶中流淌下来,像断了线的珍珠般,眼神中充满恐惧和无助。
这是林予第一次见江晚歌哭,江晚歌一直是个美丽活泼的女孩,用陈越的话来说就是整天嬉皮笑脸、没心没肺。
她就像一朵明媚骄傲的向日葵,从不会轻易低下头,不会轻易向人展示自己内里脆弱的一面,但是今晚林予却见到了她眼眶中源源不断涌出的泪水。她没有了往日的意气风发,就像只惶恐不安受了伤的小鹿般无助地望着自己。
林予伸手抹去了她脸上的泪痕,柔声道:“怎么了,告诉我,好吗?”
“予予,今天刘彩霞又做出了一些不好的行为。我们明明已经劝导过她很多次了,但是她还是照样早起定闹钟影响大家休息、不值日。她总是喜欢拿忘记当借口,大家都不喜欢她,我也受不了她。所以今天我写了一张纸,写满了她所有做过的错事念给她听。”
“然后她打电话给了她妈,她妈打电话给了班主任,说我校园欺凌她女儿,让我在班上公开道歉。不然就告诉校长,不然就要告我,说让我没书读。”
“我一遍一遍向班主任辩解着。班主任说,枪打出头鸟。她影响到别人的事,也不应该由我管……”
“班主任说我冲动,说我过激。说刘彩霞有些疾病,我们都应该要让着她。”
“可我明明什么都不知道,可我明明只是想提醒她,不想再让她有记性不好的借口,她总是这样。我没有校园欺凌她,我没有……”
“予予,你是相信我的,对不对?”江晚歌好看的脸哭得皱成一团,无助委屈地望着林予,仿佛是望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我知道你没有,晚歌,你没有。”林予笨拙地拍着江晚歌的背,虔诚地坚定着她。
林予和江晚歌紧挨着坐在楼梯口的拐角,无助委屈的泪水不断滑过江晚歌的脸颊顺着她的脖子浸湿校服的衣领,她的身体因为抽泣而剧烈地抖动着。
但是林予却没有能力真正去为江晚歌做些什么,只能心疼地抱紧她,默默陪伴她,当一个虔诚的倾听者和支持者。
“但是教导主任问我有什么目的,为什么要这样做。他说我是农村里的八婆,是班级里的污点……”
“我不是……我真的不是……”细碎的字节被抽噎切割得支离破碎,江晚歌仰起头绝望地望着林予。
“可我好害怕……我真的好害怕,可是我只能沉默,我说不出话。”
“大家都觉得是我的错。舍友被班主任叫去问话,她不想卷入,也说刘彩霞没什么问题。”
江晚歌将头埋进林予的肩头,低声抽泣着。
“予予,我真的做错了吗?我真的是个坏人吗?我真的校园欺凌她了吗?可这,这不是事实吗?”
“……我骂了她吗?我打了她吗?我……我……”江晚歌哽咽着,彻底说不下去了。
“没事的,不是你的错。事情很快就会顺利解决的。一切都会好的,会好的。”林予轻轻拍着江晚歌单薄的肩膀。
天空突然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雨,短短的时间内又快速下大,雨点急促地拍打在教学楼旁边的铁棚上,发出砰砰的巨大声响。
夜色是盘抹不开的浓墨,雨滴只是深陷黑暗混沌当中苍白无力的挣扎。在这巨大的深渊当中,便是再洁白无瑕的雪花,也会被视为漆黑一片。
微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传来,林予偏头抬眼望见了陈越和宋迎秋正提着垃圾桶走回教室。
放好垃圾桶出了来,在那浓重的夜色中,林予撞上了陈越深邃的双眸。
他的眼中晦冥难测,他一步步轻声走上前,伸出一只手将他的雨伞放到林予面前的地上。
林予知道陈越是有点担心她们两人没伞回不去,于是她刚准备开口道谢收下。
只见陈越食指抵在唇间比了个嘘声的手势,怕出声会打扰到江晚歌。
林予及时止住了口,默声地收下了雨伞。
陈越和宋迎秋走了,雨点越来越大。江晚歌倚着林予的肩头,所幸哭泣声渐渐小了下来。
待江晚歌情绪慢慢平复下来,与她分别后,林予回到宿舍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彻夜难眠。
人呢?怎么判断是非曲直,衡量是非曲直的标准又是怎样得来的标准,是靠片面还是全面?但是每个人都从主观出发,世界上又怎么会有真正的感同身受?
这世界的规则,这世上衡量是非对错的标准,就一定会是板正无瑕公平公正的吗?
这世界的规则,模糊不清、界限不明,那正义的天平倾斜了,谁又能站出来伸张正义呢?
众人的杠杆都往刘彩霞那里倾斜,那江晚歌呢?
她真的做错了吗?她真的是完全错的吗?
可谁又愿意去与她感同身受,去倾听她去信任她?
这世界本就没有真相,只有视角。
林予突然想起了公园后街上经常游荡的一个疯子。
那个疯子会经常捡起石头来扔路过的人。
他是弱势群体,他不懂事,社会道义让大家都去体谅他。
可明明什么都没有做,只是单纯路过就无端端被砸的人。那他们呢?他们的权益和安全就得让步,就完全不算数了吗?
这世界太复杂了。
一下子就让她看不懂起来。
—
第二天早读下课后,林予正勉强睁着惺忪的睡眼,站在走廊外面的饮水机旁冲着咖啡。
陈越特意随着她的身影,走了出来。
“林予,你冲完咖啡后方便和我说一下江晚歌的事吗?”陈越走到林予旁边,波澜不惊的脸上看不出情绪,只是眼底有些乌青的黑眼圈。
林予同陈越走了几步到比较冷清的走廊后,将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陈越。
清晨的雾气还未散去,远方青黛色的连绵青山在朦胧的薄雾中若隐若现。
陈越望着远方,沉默良久终于开了口:“江晚歌一直都是这样,仗义却又冲动。”
“小时候,我经常生病,隔三岔五地生病。幼儿园的其他同学都不喜欢跟我玩,骂我药罐子,骂我生病鬼。说只要靠近我就会生病,就会变倒霉。”
“所以我经常一个人坐在角落,就这么远远地望着他们。直到新的学期,江晚歌转学了过来。她穿着一条红黄色的公主裙,扎着丸子头,来到我面前伸出手,问我要不要和她做朋友。”
“她成了我唯一的朋友。玩游戏的时候,别人骂我药罐子,推了我的肩膀,江晚歌气不过推了回去,刚好别人低血糖站不稳摔了一跤。她被老师训斥了好久,但她还是紧紧握着我的手不松开。她告诉我,我和其他同学都是一样的。”
太阳爬上了山头,泻下了金黄色的阳光,雾气也在慢慢地消散着。
“林予,”陈越转过头看向林予,把一盒精致小巧的千纸鹤递过去,“麻烦你帮我把它交给江晚歌,谢谢。”
“好。”林予接过千纸鹤,声音淹没在急促的上课预备铃声中。
“林予。”
林予刚走几步,耳后又传来了陈越的声音。
“谢谢你,一直陪在晚歌身边。”
林予转回头与陈越相望,只见陈越的眼神飘忽闪烁着不舍着,似乎像一位老父亲在婚礼上把自己的女儿托付给别人。
林予内心:???友情变质成亲情了吗?
所幸一切事情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晚上在教导主任和班主任的约谈下,刘彩霞和江晚歌都各自反思道了歉,两人握手言和。
可一朝被蛇咬 ,十年怕井绳,这已然成为了江晚歌心中愈合不了的伤口。每当听到关于校园欺凌的班会和级会,每当听到校园欺凌这个词,江晚歌都会觉得有无数双眼睛正如同毒蛇般紧紧盯着自己,都会不自觉地低下头。
陈旧的痂一次次被血淋淋地揭开,江晚歌总会瞬间回想起不好的往事。感觉自己不堪的过往就像老农人破旧的尴尬棉衣内里,赤裸裸地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
终于熬到期末考完最后一科英语,各班班主任都会在放假前的班会中顺便发这个学期的学习报告单。
“但是老师希望你在和同学的相处中能宽容大度一些。”江晚歌打开报告单看到白纸上这简单的评语时,脸上的笑容僵住,心猛地一沉。
“宽容大度”四个字赫然醒目,像一只只蚂蚁般啃噬着江晚歌,心脏传来隐隐刺痛。
还是自己的错吗?
结痂的伤口再次被血淋淋地撕开。
江晚歌攥着手中的报告单,麻木地在走廊上走着,任由寒风刮乱脸上的刘海。
“喂,江晚歌,干什么呢?”
还没等江晚歌反应过来,陈越已经先一步夺走了江晚歌手中的报告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