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7 章

    在这个鸡飞狗跳的家里,林予一直活得小心翼翼。她喜欢看动画片,也迷恋电视广告里光鲜亮丽的世界。

    她曾问林母,为什么广告里的东西都那么漂亮?

    林母说,都是假的。

    对,假的。都是假的。电视里那些其乐融融的家庭,也是假的。

    懵懂的童年,她曾天真地以为自己生活在一个温馨朴实的家庭。直到年岁渐长,幼时不被爱的真相被旁人冰冷地揭开;直到令人窒息的绝望一幕幕在眼前上演;即使有林母拼尽全力挡在她身前,林予也再无法为自己编织一个“岁月静好”的虚幻美梦了。

    这一切的崩塌,始于何时?曾经的爱,又为何突变为恨?

    小学时,林母常生病,爷爷奶奶和父亲从不接送,林予总是独自背着书包,在暮色里默默走回家。

    父母持续数年的冷战,如同房间里永不消散的寒气。

    林予忘不了,深夜被争吵惊醒,偷偷起床为晚归的母亲打开那扇冰冷的、被反锁的门。

    林予忘不了,除夕夜搬不动沉重的煤气罐,在刺骨的寒风中流下的惊慌无助的眼泪。

    林予更忘不了,母亲眼角那抹绝望的湿痕,和她默默咽下的所有不堪入耳的污言秽语。

    她抱着林母哭喊不要分开,天真地说:“这里容不下,我们去外婆家。”

    一下子,林母的眼神却更加灰败,像一只被逼到绝境、伤痕累累却还要强撑体面的羔羊。

    外婆并不知晓女儿身陷囹圄。在这场名为婚姻的漫长消耗战里,在家庭这座活死人墓中,林母始终孤军奋战,遍体鳞伤,却还要佯装太平。

    林母累了。

    林予也累了。

    一种刻骨的恨意悄然滋生——她恨自己不是男孩。

    如果是男孩,一切是否会截然不同?

    林予原以为,日子就在这死水般的冰冷中也能熬过去。直到初三放月假回家,林母发现了林父的外遇和私生子。这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也彻底撕碎了家里最后一块虚伪的遮羞布。

    公交车颠簸着,林予望向窗外,想象着家人看到自己超常发挥的月考成绩后欣喜的模样。然而,走近家门,激烈的争吵声如同冰水,瞬间浇熄了她所有的幻想。她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门。

    那一幕,如同烙印,刻进了林予的生命——

    昏暗的门口,母亲撕心裂肺地嘶吼着,质问父亲如何对得起她,对得起这个家。父亲眼中只有对“疯女人”的极度厌恶,厉声斥责她“生不出男孩就别发疯”。双方在狭窄的玄关对峙,爷爷奶奶像两道阴冷的影子,无声地伫立在父亲身后,眼中是同出一辙的轻蔑与嫌恶。

    污言秽语如同毒箭,射向摇摇欲坠的母亲——

    “不会下蛋的老母鸡!”

    “命贱克夫,存心要断了林家的香火!”

    林予的血猛地冲上头顶,她红着眼冲到奶奶面前,用尽全身力气嘶吼着,狠狠推开了那个刻薄的老妇!

    “啪——!”

    一记火辣辣的耳光,带着风声,狠狠扇在林予脸上。她被打懵了,呆滞地望向施暴者——那个她喊了十几年“爸爸”的男人。巨大的阴影笼罩下来,瞬间将她拽回父亲从医院归来的那个绝望下午。

    她麻木地站在原地,垂着头。

    “跟你妈一个贱样,能生出什么好东西。”父亲的声音冰冷刺骨。

    母亲最后的防线彻底崩溃,积压多年的委屈与怨恨如同火山喷发。她抓起手边的碗,用尽全身力气朝父亲砸去!

    瓷碗裹挟着滔天怒火,在一声脆响中炸裂!飞溅的碎片割伤了父亲的手臂,也狠狠划过林予的太阳穴。

    温热的、黏腻的液体顺着脸颊蜿蜒而下。林予后知后觉地抬手摸去,低头摊开掌心——一片刺目的鲜红。

    世界瞬间倾斜、模糊、重影。双腿一软,林予像只截断线的木偶,重重瘫坐在地。

    “小予——!”母亲凄厉的哭喊划破空气,踉跄着扑过来。她崩溃地跪倒在地,手忙脚乱地脱下自己身上那件穿着旧毛衣,紧紧裹住女儿血流不止的额角。毛衣上,旧的血痕晕开了新的、滚烫的鲜红。

    林予惶恐无力地眼睁睁望着这件毛衣裹上自己的头。这件毛衣沾上了母亲和弟弟的鲜血还不够,如今,还贪婪地沾上了她的。

    她终究,还是逃脱不了命中注定的厄运。

    —

    在医院惨白的灯光下,面对医生反复的询问,林母抖得像风中落叶,泪水决堤般汹涌而出。那个深夜,林予和母亲离开了她们住了十几年的、称之为“家”的地方。

    街头的晚风如同冰冷的刀子,路灯昏黄黯淡。林母在寒风中瑟缩着,单薄得像一片随时会被卷走的枯叶。林予跟在后面,母女俩都红着眼眶,沉默着,如同两缕无主的孤魂,在空旷的街头漫无目的地游荡。

    走了很久,很久,才在城市的角落租下一间陈旧狭小的出租屋。

    林予月考的好消息,最终沉没在那个冰冷的夜晚。

    林母随后几天一直浑浑噩噩,高烧不退。

    狭小的出租屋里,年久失修的窗户漏着寒风,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林母僵硬地躺在床上,眼神空洞,仿佛被抽走了魂魄。林予轻轻关上房门,走进简陋的厨房。她打开旧冰箱,拿出一块硬邦邦的冻肉和半蔫的蔬菜。

    猪肉连着厚厚的猪皮,冻得像石头。菜刀钝得割不开纸。她咬着牙,用尽全力切下去,刀刃却在冻肉上徒劳地打滑。

    嘴角那颗蛀牙在寒风中隐隐作痛,让她想起自己母亲那一口经常发作的黑蛀牙——贫穷烙下的印记,穷人的通病。

    无助的泪水砸落在冰冷的砧板上。望着自己冻得通红、微微颤抖的手,一个念头如同鬼魅般浮现。她缓缓提起那把沉重的钝刀,冰冷的刀锋抵上了同样冰冷的手腕。

    “咳咳……咳咳咳……”房间里传来林母压抑痛苦的咳嗽声。

    刀锋在腕间停留了几分钟。绝望的凝视中,林予最终还是放下了刀。

    她的妈妈,只剩下她了。

    那一刻,林予清晰地意识到:从今往后,她不能再做攀附他人的菟丝花,不能再向命运低头。她必须努力扎根,拼命生长,独当一面!直到能撑起一片天,为所爱之人遮风挡雨,直到自己的枝叶也能在耀眼的阳光下舒展、摇曳。

    她用力擦干脸上冰冷的泪痕,将所有的软弱深深藏匿。她要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用尽一切力气向下扎根,哪怕根茎变得坚硬锋利,哪怕要用最坚硬的外壳将自己紧紧包裹。

    终有一天,无人问津的狗尾巴草,也能绽放成带刺的野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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