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永远是个谜团,人无法站在当下去预知将来的命运。
夏日午后,阳光灼烈。明晃晃的阳光照进医院,刺得让人眼睛生痛。医院走廊里弥漫着消毒水的刺鼻气味,人群来来往往,喧嚣的声音此起彼伏。
林予僵坐在医院冰冷的铁椅上,苍白的手指死死攥着宋迎秋的检查报告单。
报告单上的白纸黑字像淬了毒的冰锥,将她瞬间钉入深渊,仿佛溺水者般窒息。
椅面冰冷的温度传入神经,仿佛万千毒蚁在发狂地撕咬,嚣张地叫嚣。
林予感觉周围的一切都开始失焦扭曲,变得模糊不清,一股巨大的失重感席卷全身将她攫紧。滚烫的泪水不断地砸落在报告单上,晕开一片深深浅浅的痕迹。
林予觉得,自己这么一个人,这么一个平凡普通的人,也许从一出生就注定了得不到幸福。
出生的记忆,是刻在骨子里的凉薄。
当护士宣告“母女平安”时,爷爷奶奶和林父脸上堆砌起的笑容瞬间冻结、碎裂。
奶奶嘴角一撇,毫不掩饰地轻蔑脱口而出:“还以为是男娃呢,结果是个赔钱货。女娃能顶门立户、传宗接代?”
林父碍于旁人,用手肘捅了捅她。
“哼!”奶奶狠狠剜了一眼,“我说错了?迟早是别人家的人!”话音未落,她就毫不犹豫地端起那碗原本熬给林母的鸡汤,转身就走。
林予一岁左右,父母便去了外地打工,成了模糊的远方影像。
偶尔回家,林母看到房间里哭肿了眼睛的林予,再看看客厅里麻将声哗啦作响的奶奶,以及房门紧闭、鼾声如雷的爷爷,心如刀绞。
一场激烈的争吵后,林母终究于心不忍,选择留在江城,陪在林予的身边。
林予稍懂事些,奶奶常把她拽进小屋,勒令她去“催”母亲生个弟弟。
林予懵懂地问:“妹妹不行吗?我喜欢妹妹陪我玩。”
奶奶的脸瞬间拉长,眼神像淬了毒的刀子,恶狠狠地瞪着她骂:“没出息!跟你妈一个德行!”她刻意拔高音量,“必须是弟弟!再生个小败家玩意儿,你们娘俩就给我卷铺盖滚回你外婆家!”奶奶怒目圆睁的样子像狰狞的恶鬼,吓得林予魂飞魄散,一头跑回了林母的房间里。
林予不喜欢弟弟。
她记得去年冬天,母亲的肚子里是有过一个弟弟的。
那一天,她在家门口玩耍,眼睁睁看着父母的车疾驰而去。她喊了一声,声音却被呼啸的冷风吞噬,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他们就这样消失了,没有一句解释。几天过去,依然不见踪影。
林予没有哭闹,只是固执地死缠烂打向爷爷奶奶问父母去向。
“在医院。”奶奶不耐烦地甩出三个字。
林予明白了,她的妈妈病了,正躺在冰冷的手术台上。
恐惧和思念只能深埋,她把自己缩进被窝,用泪水浸湿了枕巾。
母亲信神佛,每逢初一十五、年节必焚香祷告,祈求上天保佑。
林予不懂其中深意,只觉得也许会有用。
于是,她翻出书包里的铅笔和白纸,一边恐惧地抽泣,一边笨拙地画下许多观音和神仙的轮廓。眼泪滴落,打湿了画纸,控诉了她对母亲的担心和思念。
趁爷爷奶奶不在,她偷偷溜进厨房,用打火机点燃了张画纸,点燃了那叠湿漉漉的“祈愿”。
小小的身影跪在冰冷的地上,双手合十,口中不断念诵着各路神仙的名号,祈求母亲平安归来。
潮湿的画纸很难烧燃,火焰艰难地舔舐着潮湿的纸页,林予害怕至极。她一遍遍徒劳地摁着打火机,按到拇指红肿。她崩溃绝望的哭声在空荡的屋子里回荡,直到最后一点纸屑化作灰烬。
她不是医生,不会医人。除了向上天卑微地祈求,她还能为自己病重的亲爱母亲做些什么?
仪式结束,她逃回房间,蜷缩在床角,紧紧抱住母亲送的玩偶熊,仿佛那是仅存的温暖。
哭久了哭累了,她便抽噎着在泪痕中昏睡过去。
不知道已经连续哭了多少天,有一天林予回到房间推开门时,终于看到了一个人独自在床上坐着的林父。
爸爸回来了,但是自己的妈妈没有回来……
房间里的光线很昏暗,没有开灯。林父佝偻着腰坐在床沿,两指间掐着一根燃了一半的烟。林予在黑暗和烟雾缭绕当中看不清林父脸上的神情,只见他就这么静静地坐着一言不发,身上散发着一股倾颓的气息,像是阴雨天里堆积在角落里的生了锈的废铁。
房间里死寂得可怕,林予不敢出声,不敢靠近,屏住呼吸,默默地退了出去。她害怕,害怕父亲会像以往迁怒母亲那样,将无处发泄的怒火化作红眼的野兽,扑向自己。
夜里,当林予再次踏入房间,迎接她的是林父恶狠狠的目光。
“墙上的透明胶,是不是你贴的?”林父的声音饱含怒火,在狭小昏暗的房间里炸开。
林予抬头望向墙上粘在奖状旁边,那卷因为当时没及时找到剪刀剪掉而一直挂着的透明胶带。
“……是。”她低下了头,声音细若蚊蚋。
“都是因为你!要不是你!你妈会这样吗?!要不是你!你弟弟会没了吗?!”
一连串无端的责骂劈头盖脸袭来,林予愣愣地僵在原地不知所措。林予不明白,难道就因为自己遗留的那卷胶带,自己就害了自己的母亲,害了自己的弟弟吗?
自己就真的有那么罪大恶极吗?林予也不知道,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做错了些什么。
林予不知道该怎么反驳,只能一直低头站在原地,她是个被审批着的罪人,似乎现在并没有转身离开的资格。林予握紧拳头,感觉如鲠在喉说不出话来,胸口也闷得难受,像压了大石般喘不过气来,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撕裂般的痛楚。
林父后面歇斯底里的咒骂,渐渐模糊成一片刺耳的噪声。回应的,只有林予源源不断的眼泪。
—
三天后,林母终于回来了。
她提着大包小包站在客厅,身形比离开时单薄了一圈。
林予望着林母疲惫不堪的脸——深重的乌青盘踞在眼窝,嘴唇苍白干裂,仿佛刚从鬼门关挣扎着爬回人间。一下子,她的眼泪就像泄闸的洪水般汹涌流下。
林母那件常年穿着的旧毛衣下,曾经微隆的小腹已然平坦。
手上拎着的塑料袋里大大小小的药袋,无声地宣告着某种终结。
林予知道,自己失去了一个未曾谋面的弟弟。
直到多年后她才明白,那一刻,她也永远失去了一个健康、快乐的母亲。
只是当时林予对病痛的折磨,对林母身体的重创,对林母所处环境的水深火热还不太清楚。
只是奶奶那双淬毒的眼睛,让她本能地恐惧。犹豫再三,她还是推开了那扇虚掩着的门。
林予望见林母躺在床上,似乎没睡着。
“妈……我要个弟弟。”她说。
没有等来林母的回应,房间里只有陈旧的风扇嘎呀的转动声,单调而刺耳。
窗外的阳光照进房间在地上投下刺眼,聒噪的蝉鸣声此起彼伏。林予呆呆地愣在原地,望着林母轻微颤抖的背影,听着空气中传来的压抑抽泣。
林予猛扑到床边,映入眼帘的,是林母红肿的眼睛下流淌着的两行清泪。
“妈——”
林予望着林母那双空洞、绝望的眼睛,大脑一片空白,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般直愣愣地钉在原地。
“小予……”林母的声音气若游丝,仿佛从很远的地方飘来,“妈要是……要是离婚了……你……会跟你爸吗?”
巨大的恐慌攫住了林予,她扑倒在床沿,死死抓住林母的手:“妈!不要!我不要和你分开!”林母用尽力气反抱住她,滚烫的泪水汹涌而出,一滴一滴,灼痛了林予单薄的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