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雅音从不知道,一个人的身体既能岿然如山般承受所有伤害,又能敞怀给她最温柔的保护。
她只不过身上撞出了几处淤青,裴颂声却直接后脑着地,登时昏迷过去。
回家,请医,包扎。程雅音心里骇乱非常,却强自镇定地安排好了一切。
大夫说裴颂声身上其它伤处还好,就是头上这伤稍重些,但也不及要害,好生将养便可。
程雅音仔细听着大夫的嘱咐,看着他开了几副方子,又仔细问清楚了用药的时辰、忌口,亲自送大夫出府,回到内院时,仍是手脚发软。
下人都被打发去煎药,她一个人走进裴颂声的卧房,看着他头上缠着厚厚的纱布,双眼紧闭脸色苍白的模样,忽然卸了力气,跌坐在床边,喃喃道:“不是说要和离吗,怎么临了还让我欠你这么大一份情……”
大夫说裴颂声的伤情虽然不重,但毕竟是伤了头,怕是要昏个一两天。他昏迷的时间里,程雅音衣不解带地近旁照顾,勉强喂了几贴药下去,他脸色有好转,人却总不见醒。
转眼是第二天的清晨了,窗外鸟鸣啾啁,一向严律己身的人却仍闭着眼。
裴颂声昏迷一整天了,程雅音守了他一夜未曾合眼,心里的担忧越来越浓,压着本就疲乏之极的身子,本想起身出去略梳洗一番,却腿脚一软,跪倒在了床边。
程雅音没起来,干脆就着这个姿势趴在了裴颂声床沿,头深深埋在双臂之间,眼眶越来越酸。
万一他真的出事了,怎么办?
本来就已经欠他良多,这样一来,更是还不清了。
程雅音越想心里越愧疚,都是她的错,如果不是她非要带裴颂声去繁乐楼,就不会出这样的事。
她沉浸在无尽的悔愧之中,忽然感觉到自己搁在床沿的手背上被什么扫了一下。
力道很轻,带着点暖意,像被羽毛拂过一般,却在程雅音心里掀起巨浪。她猛地抬头,看见裴颂声不知何时睁开了眼,正定定地看着她。
“你、你醒了?”程雅音呆望着他,比喜悦更快漫上心头的,是憋了整整一夜的担忧恐惧。
她一开口就是止不住的泣音,眼泪扑簌滚落下来也顾不得去擦,哽咽着说道:“你怎么这么傻呀,当时那么危险,你偏要来救我……呜呜,我摔一跤又不会怎么样,你把自己搞成这样,让我于心何安……”
她越说越难过,眼泪流的止都止不住,裴颂声见她伤心的样子,立即慌乱起来,撑起身子想要说些什么,被程雅音按了回去。
“你还乱动。”程雅音嗔了他一句,自己反而更委屈了,“我哪里值得你这样不顾自己安慰,你都不知道我背着你做什么事,你这个傻子,对我这么好,总有一天要后悔的。"
“我不会后悔的。”裴颂声不敢再贸然起身,又实在见不得她哭的梨花带雨的模样,想伸出手替她拭泪,却又不敢碰她,只能无措地安慰,“我真的没事的,你不要自责,这不是你的错。”
程雅音现在什么话也听不进去,裴颂声越温柔体贴她就越愧疚,眼泪流的越发汹涌,急得裴颂声都要坐起来了,凑近了些哄道:“你别哭了,你看,我真的没事,况且……为你做什么,我都是甘愿的,嫂嫂。”
程雅音的哭声瞬间停了,抬起头,盛着水光的眼睛盯着他,不可置信地问:“你刚刚,叫我什么?”
裴颂声似乎被自己刚才情急之下脱口而出的话弄得有些羞涩,耳廓漫上红色,扭过头躲开程雅音的视线,又唤了一声:“嫂嫂。”
虽然极力克制,不平稳的声线还是泄露出了缱绻情意。
程雅音张着口,半天说不出一句话,颤巍巍地指指他,又指指自己,吓得眼泪都不流了。
她还没震惊完,裴颂声又说道:“嫂嫂不必自责,回乡祭祖本是出于孝心,谁也料不到会遇上山贼劫道,大哥身有痼疾不能陪伴保护嫂嫂,我身为兄弟,自然应当替他担起责任。受伤怪不得嫂嫂,我只庆幸自己来的及时,没让嫂嫂受伤。”
嫂嫂?回乡祭祖?大哥?痼疾?
程雅音越听越觉得诡异,这故事怎么这么熟悉?
她以松翎君之名写的第一个故事,名叫《锁钗环》。那时她与裴颂声成婚不久,她病体尚未痊愈,病中多愁思,加之仓促成婚,她心中多是凄惶,提笔的初衷,就是排解忧思。
《锁钗环》写的是一个布商之女因家族没落,被迫嫁给当地首富的长子抵债。首富的长子早年意外坠马受伤,自此如同活死人一般卧床不起,这桩婚事是特意找方士合算过,说布商之女的八字能补首富之子的先天之缺,只要成婚冲喜,便能否极泰来。
可怜布商之女一嫁过去便守了活寡,还因为丈夫的病丝毫没有起色而受尽公婆的冷眼与为难。她被困囿后宅,却不知丈夫的弟弟早对自己暗生情愫。一次回乡祭祖途中意外遇到山贼劫道,小叔护着她摔下山坡受了伤,她出于愧疚,自然是悉心照料,也因此动了心……
书中所写,恰如此时此刻。
程雅音颤巍巍地问道:“你叫什么?”
面前的裴颂声依旧是那张温雅如玉的面容,一向淡然的表情却带了一丝困惑,回答道:“杨之澜。”
程雅音抖了一下,又指向自己:“我……姚莞娘?”
裴颂声点点头。
程雅音看看他包的严严实实的头,眼眶霎时又盈满了泪,豁然起身出去焦急唤道:“揽月,移星,快把大夫请过来。”
昨天的方大夫又被火急火燎请过来,以为自己昨天开的方子给人吃出了什么问题,吓得小老头健步如飞进了内院。一番望闻问切仔细诊视过后,程雅音请人移步偏厅,问是何病由。
方大夫却捋须不语,凝眉思索。
这幅样子看得程雅音心里恐慌愈盛,忍不住催问道:“是好是歹,您且直说呀,难道很严重吗?”
“夫人莫急。”方大夫摆摆手,“如老夫昨日所言,裴大人身上的都是皮外伤,养一养也就好了,只是这神智迷乱之症嘛……方才不好直接问大人,敢问夫人,大人这是把自己当成谁了?”
“这……”程雅音含糊道,“好像是什么书里的人吧。”
方大夫点头,道“依老夫看,大人定是撞了头,脑中有淤血堵塞,以至血行不畅,引发了癔症,或许最近看了什么书,脑中时时思索,所以神智错乱之后,把自己与书中人弄混了吧。”
程雅音顾不得去想裴颂声何时看过了她的书,急忙追问道:“那这病症如何可解呢?”
“夫人不必太过忧心,既然是淤血堵塞所致,等脑中淤血化散了也便好了。只是这不是一时之功,除了要好好调养不得操劳之外,还须佐以活血化瘀的汤药,快则十来天,慢则一月,大人定能痊愈。不过在大人好全之前,有一件事,夫人定要谨记。”
程雅音紧张地问:“何事?”
“夫人切记,千万不要直接告诉大人他的真实身份,他现在当自己是何人,你们便就顺着他来。癔症之人就和梦游一样,若是强行唤醒,恐有疯癫之危,到那时,可就难以回天了。”
“啊?”程雅音听得胆战心惊。还要……顺着他来?
她想一想自己都写了些什么——杨之澜与姚菀娘互生情愫,却迫于身份只能深藏在心底,彼此在不见天日的森严宅院中遥遥相慰,可心中的情愫却越来越浓,终于在一个雷雨夜,于祠堂中突破男女大防伦常纲界,自此暗通款曲,直到事情败露,愤怒的杨家亲长要将姚菀娘沉塘,杨之澜在沉塘前夜于祠堂自焚,用自己的生命换得姚菀娘的自由……
她要和裴颂声共同演这一出苦命鸳鸯,阴阳两隔?
光是想一想就觉得寒毛直竖。
送走方大夫后,程雅音回房看裴颂声。他正半靠在床头,闭着眼睛眉心微蹙,似在忍耐不适,听到脚步声后却又睁开眼睛神色如常,含笑唤道:“嫂嫂。”
程雅音被这一声叫得脚步一顿,险些掉头就走。
太诡异了,裴颂声用这样的眼神看着她,还叫她嫂嫂。
她正极力说服自己接受这件事情,千万不能在他面前露出端倪。裴颂声见她脸色不对,以为她仍是忧心自己伤势,忙宽慰道:“嫂嫂不必担心,我觉得已经好多了。”
“可是刚才的大夫说了什么?嫂嫂也知道,大夫为了多得药钱,总爱夸大其词,其实没有那么严重的,不过是些皮外伤而已,三五日便能好,嫂嫂再愁眉不展,怕是要熬坏自己的身子了。”
揽月和移星跟着程雅音进来,先前她们只听主子说姑爷不大对劲,却不知详情,此刻听裴颂声一口一个嫂嫂,两个人的表情各有各的精彩。
程雅音叹口气,止住裴颂声的话头,说道:“好了,你别说话了,好好休息吧,我晚些再来看你。”
说完带着两个丫鬟往外走,便走边压低声音说道:“方才大夫的嘱咐你们也都听见了,切记在他面前不要露馅,为保险起见,他如今的情形也不能叫其他人知道,否则……”
揽月忽止了步,示意程雅音往门口看。
程雅音转头,看见门口站着裴颂声的近随小厮,简烛。他端着托盘,上面一碗还冒着热气的药,不知在门口站了多久,但显然已将一切都听进去了,此刻嘴张的能塞下一个鸡蛋。
程雅音叹口气,对他招手道:“简烛,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