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烛自幼跟着裴颂声,除了揽月和移星以外,这夫妻俩内里的冷淡疏远,数他知道的门清。
裴颂声如今的情形,少不得要简烛悉心照料,瞒着谁也瞒不过他,程雅音索性全对他说了。
当然,隐去了引发裴颂声神智混乱的那本书是自己写的这一环。
除了向简烛告知现状,嘱咐他一定要保密以外,还须打听一件事情。
“简烛,你家大人是何时看的松翎君的书?”
“松翎君?”简烛还没从自家主子失智的冲击中回过神来,听程雅音如此问道,更是困惑。
“就是一个专写世情话本的话本先生,听说近几年在盛京很有些名气呢。”程雅音斟酌开口,“我倒是没看过她的书,只不过与友人闲谈时听过一些,观裴大人如今言行,和我听到的故事很像呢。今日方大夫也说,他应该是看过了什么书,所以神思错乱之际,把自己当成了书中人。”
“这……小人愚钝,平日在书房只负责归置整理,不曾留意过大人看的什么书。”简烛服侍裴颂声多年,理应对他的情况了如指掌,如今却连主子发病的缘由都不清楚,心中歉疚难安。
他想向程雅音告一声罪,却见她若有所思地别过头去,眉头微蹙,心事重重的样子。他脑筋一转,便想明白了怎么回事。
虽然不知道大人看的什么书,但刚才见大人一口一个“嫂子”的,肯定不是什么正经书。夫人出自书香门第,自幼也是博览经典,对那等市井猎奇之读物定然是十分鄙夷。
她定是觉得大人不仅看那种闲书,如今还把脑子给看坏了,实在不像话。
简烛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但他坚信自家大人的品行,可惜大人现在有口难辩,他自觉必须在此刻肩负起在夫人面前维护大人伟岸形象的任务。
他立即振奋起来,大手一挥,说道:“夫人放心,我家大人向来只读圣贤之书,对那等粗鄙读物从来不屑一顾,定是有不长眼人硬塞给了他,大人不知内情,这才误读。”
程雅音瞪圆了眼睛,只觉冷不丁被人骂了一句,不可置信问道:“粗鄙……读物?”
“正是!”简烛再接再厉,将裴颂声吹嘘得如神仙般不染凡俗的人物,还不忘狠狠踩一脚松翎君其人其书,二者清浊有别,裴颂声决不可能沾染。
他越说越来劲,程雅音越听心越凉,几次欲打断他,奈何他说到兴头上,竟止都止不住。
揽月和移星早听不下去了,移星性子直率些,叉起腰立刻就要骂,被揽月眼疾手快按住了。
程雅音也终于寻到机会打断了喋喋不休的简烛:“好了,我知道你家大人是清风朗月目下无尘洁身自好的翩翩佳公子了,但是眼下是说这些的时候吗,药都放凉了,快给你家大人送去吧,不然当心他变一辈子傻公子。”
简烛想起正事,连声应是,端起药进了屋,走前看了一眼程雅音,心中奇怪——他刚刚解释的挺好的呀,怎么夫人听完,脸色比先前还难看了呢?
他走以后,程雅音揉揉眉心,方才被一通聒噪,吵得她头都发晕了。也不知裴颂声是怎么选的长随,简烛的性情与他截然不同,不仅话多,脑子还不灵光。
揽月观她神色,正要安慰几句,程雅音摇摇头说:“无妨,我不会和一个无心之人置气,再说了,他也是护主心切。”
她的确不在意一个没看过她一字半句的人对她如何批驳,她在意的是裴颂声怎么会看过她的书。
是不知道是她所写,只是偶有风闻,所以好奇一阅,还是说,他早就知道她化名写书的事情了?
这桩事情搁在心头好几天,程雅音白天忙着照顾裴颂声,陪他演演叔嫂之间遮遮掩掩情窦暗生的戏码,夜里躺在床上,心里疑虑重重,觉也睡不好。
现在的裴颂声给不了她任何答案,只能她自己去找。
裴颂声的书房就在她卧房的对面,中间只隔了个院子。那是裴颂声的私域,三年来程雅音谨守界限,从未踏足,眼下却顾不得那么多了。
他的伤势渐好,已能下床走动,这几日程雅音借着照顾他的机会,在他房里悄悄找过,没发现自己的书,想来应该是放在书房了,若不及时收起来,叫现在的他看见了,怕是要出事。
裴颂声几日没进书房,虽日日有人打扫,但一应笔墨书册的摆放仍然维持原样,无人敢擅动。程雅音原以为要费一番力气翻找,没想到就在书案上,压在几本公文之下。
除了让他混乱失智的《锁钗环》,还有《隐重楼》、《刀剑梦》和《红缨记》,甚至《红缨记》连最新一册都有,书是半月前才付梓的,里面墨迹甚新。
松翎君的所有作品,无一遗漏,都在这了。
程雅音随手翻开几本,页角摩挲的痕迹很重,必定是被时时翻看,又放在随手可及的位置,难道裴颂声余暇之时,便常常看她的书吗?
只一思索程雅音便确定,他不是出于好奇而买来随手翻阅的,他早知道松翎君就是她,知道自己的妻子瞒着所有人在做什么,否则如简烛所说,以他的性子,绝不会无缘无故对这些话本有这么大的兴趣。
隔两扇门,一座院,她在纸笔之间挥毫尽兴,写尽名门淑女不能写之言,自以为天衣无缝,结果她的丈夫就在丈远之外,将她的小动作尽收眼底,早已在笔墨之间将她翻阅过千万遍?
她在人前端庄淑雅,嘉言懿行,而她最想隐瞒之人其实早已看透了她,为何不直接坦白质问,而是任她荒唐行事,哪怕这件事一旦暴露,损的是裴家的门面清白。
程雅音捧着几本书,心里思潮涌动,难以平静。
门口传来脚步声响,程雅音下意识把几本书往怀里藏,抬头一看,竟是裴颂声。
他头上仍包着纱布,脸色却已好了不少,进门时没料到程雅音会在里面,脚步一顿,也愣住了。
“我……”程雅音把书往怀里藏深了些,宽袖掩住封面,起身说道,“我无事可做,冒昧来你这里找几本书来看,失礼了,这就走。”
她抱着书往外走,与裴颂声擦肩时却被他叫住了。
“嫂嫂不必急着走,是我不周到,嫂嫂既想看书,该我来找才是。”
“没事,我已经找好了。”程雅音擅入他的书房被抓个正着,本就心虚,怀里的书又万不能叫他看见,便不欲多言,只想脱身,正要走时,又被叫住了。
“嫂嫂。”裴颂声叫住了人,却又不知如何能与她多说两句话,踌躇之时,看见她怀里护得紧紧的几本书,便指着露出来的一页书角说道,“嫂嫂给我看看你找的是何书吧,知晓嫂嫂的喜好,以后我便能照着类似的给你送了。”
“不行。”程雅音把书背身一藏,在裴颂声愕然的眼神中,察觉自己反应太过,干笑两声说道:“我这人看书口味杂,没有喜好可循的,你就是照着送,也送不到点子上,还是我自己找比较好。”
这回没话了吧。程雅音把书又抱回怀中,转身正要开溜,袖子却被人拉住了。
她回头,裴颂声眼中是迫切的不舍,手却只是很克制地拈住了她的袖子,垂眸道:“今日午间,嫂嫂没来看我,没有嫂嫂叮嘱,我便忘了喝药,头有些疼。”
程雅音眼角抽了抽,望着他,一时无话。
这意思,要她哄他喝药?找的什么烂借口,即便她忘了提醒他喝药,简烛还能忘了吗。
她心想这男欢女爱之事,还是得身在其中才觉浓情蜜意,否则以局外人观之,简直蠢得发笑。
不知道等裴颂声恢复神智,可还记得自己这段时间的言行,若是想起来自己以杨之澜的身份都说了些什么蠢话,会不会羞窘得无地自容?
就把这当做对他明知她化名写书却佯装无事的小小报复吧。
她心里这么想,嘴上还得装作担忧的样子,关切地嗔道:“怎么能不喝药呢,二郎也不是小孩子了,怎能这样拿自己的身体不当回事,我这就让人煎药,非得盯着你喝下去才好。”
裴颂声满意了,眉梢微微挑起一丝愉悦,面上仍作为难状:“那药苦的难以入口,还是得有嫂嫂亲手做的蜜饯才能压一压。”
程雅音看着裴颂声的样子,嘴角已经快压不住了。万万没想到有朝一日还能看见裴颂声如此矫揉造作的样子,这件事就是和离了她也能记一辈子。
程雅音咳了一声,抿平嘴角,一脸“担忧”地,立刻就要去唤揽月取来从市集上买来的、她“亲手”做的蜜饯。
没想到揽月正好过来,说道:“老夫人来了。”
程雅音的嘴角一下子垮了下去,转头看裴颂声,他已从善如流地扶着额往卧房走,一边走一边说:“忘了喝药,现下头好晕,我得回去睡一会,就不见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