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帘雨解开钱袋,点了一遍,眼底浮出几分阴霾,与方才温和顺从的模样判若两人。
比上次的更少了。
他拐进一条巷子,耳边那一直不远不近跟随的脚步声突然加快。三个壮实的大汉堵住了他。
其中一个是刚才那赌红了眼,按着输家要剁手指的。
“坏了老子的好事,想就这么走了?”
马六在赌坊连着输了一个月,好不容易今天手气极好,对他而言,那是一笔天价的收入。
可对家面色惨白,竟然想喊停,到此为止。
他是个混道儿的,脾气暴,当即抽出刀,直插在那男子手指间,刀锋深深没进桌面。男子无法,只能颤抖着继续摸牌。
可下一局,发牌的小厮悄无声息地换了一人。
渐渐地,牌桌一片大好的形势扭转了,他的高额赢资,到最后几局竟然只留下十几个铜板。
拍桌离开后,他才回过神来,越想越不对劲,心中恼恨,可他没有证据,也不敢找赌坊老板对峙,于是找了两个兄弟,在门口偷摸等着。
马六一把扯过萧帘雨的衣襟辱骂道:“方才我可是瞧见了,虽说是个男的,但还有点姿色,保不准赵老板真吃你这一口呢!”
“怎么?在平康阁得罪客人了?老鸨不给你挂牌子?要来赌场给人当狗断老子财路!兄弟们,给我揍!”于是三个壮汉冲上前,拳头一下一下砸在萧帘雨的背脊,脚踹向腹部。
若是有心之人仔细观察,可以发现,那少年被推搡倒地后,面色没有恐慌,反而紧盯着马六,慢慢露出一副不管不顾的,狼狗似的恨戾表情,在马六露出破绽的某个时刻,他几乎瞬间翻身发力,向马六的右眼处攻去。
但听到“平康阁”三个字时,他却收回了手,重新跌回地面,弓起身体,护住身上致命的位置。
这是一场单方面的殴打,少年好似没有半点血性般,伏在地上,像某种自愿倒下而任由腐烂的动物。
拳头雨点般密集地砸下来,他的脸被按在雪地上,面前是混着雪水和土的泥坑。白茫茫的一片大地。
身体的疼痛模糊了他的视线,耳边的一切也变得遥远。
他动了动手,向腰侧藏着的短刀挪去。他够到了,手背青筋凸起。
“赵掌柜,这么巧!今日怎么往这儿来啦?”一道清脆的声音响起。
那两个人迟疑着停了动作,面面相觑,其中一个拉住了还在踹骂的马六。他们都欠赌坊的钱,轻易不愿和当家的打照面。
那女声还在继续,越来越靠近巷子口:“赵掌柜是去找芳柔姐姐对吧?她早就收拾好了,这巷子是条近道,我领您过去吧。”
马六紧皱着眉,往少年身上唾了一口,说“算你这次运气好”,领着弟兄往巷子另一头跑了。
沈畔见他们离开,松了一口气。
她快步跑向躺在雪地里,已经昏死过去的少年。
是夜,风雪交加。
沈畔佝着腰,半背半拖着少年,终于推开了屠宰房的门。
直到把少年扔倒在柴草堆上,她才喘透了气。
果然,没有一顿饭是白吃的!放在从前,她是绝不可能扛动一个比自己高一整个头的人的。
她捏了捏自己软趴趴的肱二头肌,决定再接再厉,继续多吃多练。
她烧了水,给少年擦洗了脸上的泥污。
医馆早就关门了,她不知道怎么处理伤口,只能先按照学校里教的急救知识,把创面上的尘土冲洗干净,取了块干净布,煮沸消毒后压在伤口止血。
沈畔伸手摸了摸少年的额头,还好,没有发烧。
只是这一触碰,尽管是昏迷中,少年的眉也轻微皱了一下。他因失血而面色苍白,更衬得乌眉黑发,脸庞线条虽还透着少年人的柔和,但已经能依稀看出日后的凌厉。
沈畔晃晃头,拍了拍自己的脸,回过神来。
能做的实在有限,沈畔打算等天亮,若是他还没醒,便去找郎中。
体力消耗过大,沈畔有些饿了。她四处环顾,看看还有什么食材可做,若是少年醒了,也能稍稍果腹。
自从沈畔借用了这里做厨房,为避免串味,便把新鲜猪肉单独储藏在地窖里,屋里也多了米面油和她惯用的调料。她翻来看去,找到一把还算新鲜的小白菜。令她惊喜的是,居然剩了几颗她从王宜春后院地里拔的水嫩嫩的紫姜。
正是下雪天,天色黑沉沉的,呼吸间都是雾气。喝一碗有滋味的生滚粥,再噙一块儿腌紫姜,再合适不过了。
生滚粥做法简单,适宜比例的米和水小火煨在灶台上。粥滚了,沈畔往里舀了一小勺猪油,她把提前用胡椒粉和酱油腌制的薄片瘦肉放进去,滚熟后闷入切得碎碎的白菜,搅拌几回,撒上葱花,便完成了。
而紫姜虽不起眼,却是好东西,发汗驱寒,还比烈性的老姜温和许多。李时珍说其“宜含一块,不犯雾露清湿之气,及山岚不正之邪”。她在孤儿院的时候,偶尔用盐和泡椒水腌上一罐,每逢雨天的早晨,便切成薄片,给弟弟妹妹下粥吃。
她把紫姜切成可透光的薄片,考虑到还有病人,她没用惯常用的酒和泡菜汁,加了些盐,糖和葱熬酱油,最后伴上几滴香油,姜汁的味道弥散开,冲破了屋子里滞凝寒气。
意识逐渐清醒过来,萧帘雨感觉到自己没有如想象般躺在泥泞阴冷的巷子里,也不在平康阁的床铺上,而是躺在干燥的稻草上。
风雪拍打门窗呼啸不绝,柴火烧得噼里啪啦。
疼痛没有完全褪去,但身上竟然有几分清爽。
最舒适的,是鼻尖的味道。
木头燃烧的炭火气,稻草燃烧的烟熏气。
好像还有什么味道?
粘稠的米香,混着油脂的气息,还有一丝淡淡的呛鼻的姜辣味。
在过往大多数这样的时刻,他都不愿醒过来。
但现在,他却有点想知道自己究竟在什么地方。
萧帘雨慢慢睁开眼睛。
这是一个四面土墙的屋子,或者说,是一间厨房,除了中央的大桌外,便只有一个灶台,他躺的地方便是柴火堆中相对柔软的稻草上。
有一个身影背对着他,在灶台前忙碌着什么,动作很是快速利落。
等那人转头,他才看得清楚,是一个少女,看着有些瘦弱,但面如嫩玉,有一双莹透的杏眼。
“你醒啦?”沈畔惊喜道,她下意识地想要探手去试萧帘雨的体温,被他不着痕迹的避开了。
沈畔尴尬地搓搓双手,说道:“那个....我叫沈畔,你晕倒在大街上了,我把你扛回来的。”语气颇有些强调的意味。
见他好似没有什么反应,沈畔转身端了一碗一碟,递过来:“喝点粥,吃点小菜吧,这个很驱寒的。”
萧帘雨确实很饿了。他小时候常常饿肚子,可是最近几年他已经忘了这种感觉。现在不知为何,再次觉察到饥饿烧灼,几乎无法忍受,连身体的痛都淡去了。
他看向她递过来的一碗一碟,粥还冒着热气,碟子里不知是什么,酱油色透亮的。
他不由得伸手接过来。
舀粥,入口绵滑,清淡却不寡味,温热的肉香混着菜香,让五脏六腑升腾起暖意。
再夹一片碟子里不明食材的东西,一放进嘴里,他的瞳孔微微扩大,居然是姜!姜很嫩,口感脆爽,呛辣又被糖和香油中和了,恰好是能让人毛孔张开,微微冒汗的程度。
萧帘雨一向没有食物好吃与否的概念,吃东西不过是为了活着而已。
碗碟空了,他抬头看向沈畔,沈畔一愣,又给他添了一碗。
终于,四碗后,面前的少年放下了碗勺。他依旧没有什么表情,说道:“谢谢。”
声音有点沙哑,语气有些平淡,总归感觉谢意不是很浓。
“你...想要什么?”他的目光突然一寸不移地盯住了沈畔,黑眸沉沉。
像是某种蛰伏冷静的凶兽,准备好一击毙命。
沈畔后背突然出了冷汗。
他听到了,知道她跟踪他。
沈畔在赌坊门口偷听了他和赌坊老板的对话,所以才用“芳柔姑娘”把马六诓走。
她稳住被看穿的慌乱,装作不知道,说:
“是这样的,我...我是个厨子,你也看到了,手艺还不错的。这段时间生意不好。你...就是平康阁...嗯,平康阁应该有很多宴席一类的罢?如果你认识东家,能否帮我引荐一下呢?不需要做别的,只要带我见一下就行。”
沈畔此举,实在是经过深思熟虑。
摆摊太过靠天吃饭,她必须得想别的方法来做出名气,打下口碑。高门贵户的门路她接触不到,平康阁是她目前能找到的最好的切入点。
据她打听,平康阁虽是风月场,却是个雅致的风月场,里头的姑娘们弹琵琶,唱评话,吟诗作对,曲水流觞。
这样的环境和场合,相得益彰的美食一定是必不可少的,如果再有一两位喝酒听曲的客人赞赏,口口相传,那不就有了客源了嘛!
她满含期待地看着萧帘雨。
能在那样危机的时刻挺身而出,勒马救下小孩,说明萧帘雨是个心地善良的人,心地善良的人一定懂得知恩图报,这种小事...
可惜在她讲完之后,萧帘雨的神色已经变成和面对赌坊老板时一样的淡漠。
"抱歉,这件事我帮不了你。”沈畔听他说道,语气疏离。
沈畔准备的“你去赌坊是为了攒钱赎身的话,这事儿成了之后,我可以给你抽成”等说辞被堵在了嗓子眼。
萧帘雨撑着起身,他从兜里掏出两个钱袋,一个是赌坊老板给的,一个是他自己的。
他把两个钱袋放在桌上,没再回头看沈畔,走到门口,停了一瞬,随即推开门,毫不迟疑地走进呼啸的风雪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