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帘雨敲了敲门。
门内传来一阵细不可闻的声响,随即一个女声响起:“进来。”
推门而入,李瑾正坐在桌旁,面前摊着账本。
一切如常,如果忽略空气中那一缕显然并非产自中原的安息香,和李瑾微乱的鬓发的话。
不过这些萧帘雨一概是不在意的。
他把钱袋放在桌子上。李瑾掂掂重量,发出一声嗤笑。
“我若是你啊,帘雨,现在早就悔青肠子了。”她随意翻到账本的一页,往那上头密密麻麻的墨迹再添上几笔。
“锦衣玉食的康庄大道你不走,偏要去外头和狗抢食。”她上下打量着萧帘雨,长长叹气:“你娘要是看到你如今的活法,恐怕也要寒心呐。”
李瑾随意伸出手,好像要拍他的肩膀,被萧帘雨避开了。
萧帘雨淡声道:“我怎么活,就不劳您费心了。”
他转身离开,停顿了一下,突然目光直直盯向屋内的某个角落,但只是一刹那便收了回来:“看在多年收留的情分,干娘,您可要担心引火烧身。”
门一关,李瑾僵住的背微微松懈下来,擦了擦额上的几滴汗。
当年是竹青这个傻的,非要让萧帘雨认自己当干娘,好像这样就可以给他求个庇护。
只可惜她不是什么菩萨心肠,萧帘雨也不是温顺的羊崽子,猛地这么一喊干娘,只让她觉得几分胆寒。
此时,身后的屏风动了,里头走出来一个魁梧的男子。男子须髯浓密,高鼻深目,有一双浅绿的瞳孔。
这么明显的狄人长相,若是走在已与北狄断交多年梁夏郡城里,必引人频频侧目。
阿律那却十分自如,大刀阔斧地往桌旁一坐。
李瑾脸上慢慢浮起娇媚的笑意,她保养极好,显得成熟风情,柔软的身子贴靠过去。
阿律那不为所动,浓眉深深皱起,一口官话虽有蹩脚的口音,但仍透着大漠黄沙历练出来的凌厉:“这个孩子的契,当年你怎么都应当签下。”
“要捏住一个人,方法有许多。”李瑾绕到阿律那身后,给他揉捏起穴位。
“这些年,这满阁的金银珠宝和那些生意,该得不该得的,我都已经给你了。”阿律那拂开李瑾的手,李瑾的笑僵在了脸上。
“这孩子像他父亲,绝非池中之物。”阿律那回想刚才的目光,这种草原上孤狼才有的狠绝又锐利的眼神,他也只在多年前的大漠中见过一次。
“可汗要的是磨掉爪牙、挟之以令狼王的狼崽子,不是随时可能逃脱的猛兽。”
那话语背后的厚重压低了李瑾的背,她再次开口保证时,语气已经变得肃然:
“请大人放心,”她抬了抬手中的账本:“竹青可是当年的头牌,哪怕人去世了,想赎走牌位和遗物,那也是一笔天价的银子。”
“最好如此。”阿律那起身:“最近这儿朝廷的鹰犬有些异动,我要消失一段时间,你也低调些,那些装饰该换的都换掉,不要引人注目。”
这厢,沈畔被当做“沁湘”推进了阁间里。
阁间不大,正对着门便是一个极大的窗户,方便客人一览无余。除此之外,屋内便只有一副桌椅,一把琵琶。
只可惜,这一间并没有她方才看到的“辣椒花盆栽”。
根据沈畔刚刚粗略的观察,阁中阁应当有四至五层,为求效果,层高基本是按照正常楼阁打造的,她大概是在第三层的位置。
她朝窗外望去,外头明月高悬,底下长长的廊桥在水池上延伸。
这个高度......她腿肚子有些打颤,若是跳下去,高低也是个骨折吧。
她再去敲那从外头锁住的门,无人应答。
沈畔:舍了孩子没套着狼,自己把自己给玩儿进去了。
而此时,外头沿路的灯笼接连亮起,远处的嘈杂越来越近。
每逢十五月夜的阁中阁表演,已经开始了!
沈畔额头上冒出几滴冷汗。
现在要怎么办?
没关系,别太显眼,蒙混过去......她侧过身去,背对窗户。
旁边的隔间传来了丝竹笛萧声,可盖不住外头人的笑谈,沈畔感觉自己被当成了菜单上的一道菜,吞了一只苍蝇般难受。
“哟,你们快瞧,那边有个姑娘还在犹抱琵琶半遮面呢!”一个男子说道:“平康阁真是愈发有意思了,瞧着背影是个美人,你们先进去喝酒,待我去把她带下来。”
那群客人调笑着继续往里走,男子则被侍女引着进了阁中阁。
沈畔攥紧了衣裙,眼下只有这条路了。
她站在窗前。下一波客人还没进来,很安静,灯笼的暖光影影绰绰倒映在水面上。
沈畔心里想:找个耐摔的角度,运气好的话或许能只受个皮外伤。
她一跃而下。
萧帘雨从李瑾处出来,同往常一样穿过前院,往自己的住处的方向走。
阁中阁今日丝乐声缠缠绵绵,十分吵闹。
圆月高悬于凉夜,原来今日是十五了。
这些颓靡媚俗的曲子他听惯了,手臂上新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于是加快了步伐。
只是走到阁中阁下方时,鬼使神差似的,他抬了抬头。
只这一眼,便被某个不该出现在这里的身影攥住了。
少女站在窗边,面色有些发白。她穿了一条很繁复的粉色裙子,堆叠的裙摆被她捞到一旁,显得十分累赘。那双透亮的眸子慌乱地晃荡着,某一刻下定某种决心似地沉静了下来。
下一秒,她的裙摆在空中划开拂过月色,直直向下坠去。
没有预想中落地的痛楚,沈畔被人接住,耳边传来一身闷哼。
“......是你?”沈畔下意识攀住了少年的肩膀,好不容易从杂乱的衣料里抬起头。
她察觉到萧帘雨搂住自己的手臂有些僵硬,回想起上次见面时,少年似乎不喜被人触碰。于是便准备要下来。
远处又有新一批客人进门。
沈畔一阵天旋地转,萧帘雨竟直接把她调转了个方向拦腰扛起,跃向屋檐。
她耳边风声呼啸,失重感让她紧紧拽住萧帘雨腰间的束带。少年人骨肉尚未完全长成,但却是劲薄有力的,她能感受到他的心跳闷在胸腔里一声一声跳动。
他们移动得很快,穿过了数条狭长的通道。
直到推开一扇门,沈畔才被少年放下来。
这是一间不大的屋子,虽然简陋,但收拾得很是干净。
沈畔看那叠着被褥的床铺,猜想这是萧帘雨住的地方,和后院姑娘们的住处差别很大。
她见少年挽起衣袖,熟练地往手臂伤口上倒药粉。
这个人好像经常受伤。
微弱的烛火跳跃着映在他的侧脸上,沈畔虽已见过他容貌,还是不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她拿出一种温和又不失活泼的语气:“今天真是谢谢你了,你看,上次我救了你,这次你救了我......”
“你在平康阁做什么?”
“这个么...意外,是个意外。”沈畔尴尬地挠了挠头:“上次你不是说不方便帮我嘛,我只好自己来碰碰运气,就成这样了。”这小子当时可没这么客气。
不过嘛,既然萧帘雨和平康阁的东家关系匪浅,多个朋友多条路,沈畔是不介意热脸贴冷屁股的。更何况,她发现了自己一定需要的东西。
辣椒不是中原的东西,外面的集市查无此物,平康阁必定有关外的门路。
“俗话说得好,有缘千里来相会,咱俩这种程度的缘分,有什么话我就直说了。”沈畔笑眯眯地,眼里透着亮。
萧帘雨看向沈畔。
这条裙子穿在她身上,九分俗气十分蹩脚。
她又直直地盯着他,目光看似很真诚,实则要把他烧出一个洞来打探一二才肯罢休。
明明人还惊惶未消,嘴已经在开开合合,虚假的套近乎的话说出口好像都不需要过脑子。
实则他并不是她想象中的有利可图。
萧帘雨突然觉得有些烦躁。
他本应当径直回屋,收拾一下伤口便出门。
要么继续去赌坊盯场子,要么帮商会那群富商收杂税,亦或是在码头转悠,运气好能接到一些镖局不接的押镖。
危险于他倒谈不上,就是这张脸有时候会惹来一些麻烦,不过都能应付。
但若是别人提到平康阁,他就绝不会多生事端。更别提主动掺合平康阁的事了。
“平康阁是不是在做关外人的生意?”沈畔问道:“有一种关外才有的白花盆栽,我十分需要......”
“梁夏朝律法,凡是百姓私自与关外交通贸易者,判刺配边州。”他的语气像不过随意地宣读了一条律法。
这个泥鳅似的少女该知难而退了。
沈畔确实愣了一下,梁夏朝的社会风俗还算开放,怎么会如此限制和关外的交往。
“兄台,你也是悬崖边儿上走钢索赚钱的人,对于我来说,太过安稳的法子是翻不了身的。”沈畔好像苦笑了一下,萧帘雨看不真切。
“我会给你超乎想象的报酬,若你改变主意了,可以到西巷头竹林后的屠宰房找我。”
萧帘雨沉默良久,起身推开一道暗门:
“你走吧,这个暗道通向河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