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山客栈。
子夜时分,更深人静。
店小二正靠在门边打盹,门被“叩叩叩”地敲响,店小二闻声一惊,揉眼起身,打开店门。
“我要这里最好的上房。再烧一桶热水,做几个好菜。”说着,那人便随手抛来一锭银子,豪气道,“多的是给你的赏钱。菜和热水,越快越好。”
这人正是姜道隐。
松山客栈最好的上房,便是传说中的天字第一号房。进了房间,只见其中陈设精美,用具雅致,淡淡的瓜果香气缭绕房中。
不愧是古代版总统套房,花了钱的地方果然不一样。
姜道隐心里啧啧赞叹,也没忘了吩咐店小二道:“你先下去吧,一会儿菜饭和热水好了,麻烦你再送上来。”
“那是自然,姑娘先歇着。”店小二应了,走出房间,将房门关上。
姜道隐将耳朵贴在门边,确定店小二走远了,便吹熄房中灯火。很快房内变得伸手不见五指,她才走到窗边,将窗户推开一线缝隙,向外窥视。
松山客栈的二楼恰好能看到小银铺所在的那条暗巷。
半刻钟前,那女杀手的尸体焚尽,姜道隐便带着他们搜出来的金银,从小银铺离开,还将铺门掩好。
她本想连夜返回慈生斋,但此时城门早已落锁,她出不了城,只好先找客栈下榻。
选中松山客栈,一方面是因其位置特殊,方便探查小银铺的状况。
另一方面嘛……这是云山镇最好的客栈之一,她现在身上少说也有价值几十万的现款,可谓一夜暴富,当然要享受享受。
姜道隐在窗边观察半晌,小银铺门口竟然始终动静。
难道,先前离开的那个杀手不回来了?或者是……发现了端倪?
姜道隐担心自己有暴露的风险,但转念一想,若她真的已被发现,男杀手不会放任她离开。她又想起之前两杀手间的谈话,那女杀手动辄命令男杀手,态度略显倨傲,不知道是因为两人的地位如此,还是他们效忠的主人有关?
门外传来脚步声,姜道隐立刻合上窗,拿起房中的火折子,将灯火点燃。
“姑娘,饭菜做好了,热水也快了,你是先用饭还是先沐浴啊?”
先吃饭还是先洗澡,这是个问题。
……
片刻后,姜道隐从热气腾腾的洗澡水中冒出头来,仰头吐了口水,又端起架在浴桶上的饭菜,大口大口往嘴里塞。
大人才做选择题,她当然要边吃边洗!
姜道隐一整天就吃了碗素面和半碟咸菜,此时见到眼前色香味俱全的几道佳肴,便跟见了黄鼠狼的鸡一样,两眼发绿,埋头猛吃。
这顿饭真是太香了!还有这洗澡水,是热水啊!
她没有法术,住的地方离厨房又远,根本没法烧水,所以她穿越后就没洗过热水澡,要么用凉水冲洗,要么就烧一盆热水擦身,
本来以为这辈子也就这样了,没想到转眼间,她竟然过上了有人烧水还有人做饭的生活!
姜道隐瞬间觉得,慈生斋那种只提供粗茶淡饭,需要自给自足的慈善机构,已经不适合她这种满袋子金银珠宝的暴发户了。
她美滋滋地吃饱喝足,洗完热水澡,躺在柔软的大床上,才开始伤脑筋——
膨胀归膨胀,门派还是要回的。
今日因为小银铺的变故,她错过了和周奉柔见面的约定,还留宿云山镇,一夜不归,不知道回去之后会被怎么处罚。
只是被处罚也就算了,若到时候卢管事问起来,她要怎么解释,这才是个真正的问题。
姜道隐侧头看向左手手腕被阴噬火灼烧的伤处,伤口深可见骨。情势所迫,她没能去医馆治疗,只是自己匆匆包扎,如今虽然止住血了,但偌大个伤疤,必然瞒不过卢管事。
那该如何向她解释,难道要将今日发生之事和盘托出?
不。姜道隐心中摇头,小银铺掌柜曲银甫因那四字被追杀,却宁死也要将消息传递给那位“公子”,证明这个秘密事关重大。若告知卢管事,不仅泄露秘密,违背了曲银甫的遗愿,还会给慈生斋招来不测。
但若不告诉任何人,她一个慈善机构的外门弟子,又怎么在茫茫世间找到“公子”,又怎么瞒天过海地将“少师悟道”四个字传递给他?
姜道隐一个头两个大。
忽然,她想起之前从女杀手身上找出的那枚白木牌,便将木牌从包袱中取出,放在掌心中打量。
这白木牌平平无奇,仅看外形,像是一片狭长的竹简,但表面雪白光滑,没有刻字,也没有图案。
姜道隐摩挲白木牌良久,却始终没有发现任何线索。
对了,她竟忘了,这是修仙世界。姜道隐心念一动。那女杀手将它随身携带,却没有用其杀人,那么这会不会是一件通信或联络用的法宝?
姜道隐还未因这发现感到惊喜,立刻又想到一件更令人头疼的事。
如果是法宝,怎么激活?
根据她的经验来看,激活法宝需要灵力,她却是个外门弟子,没有灵脉,自然也没有灵力。
这还怎么玩?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激活法宝?
姜道隐正思索间,握住木牌的右手忽然开始颤抖,她吃了一惊,立刻用左手抓住颤抖的右手,定睛一看,只见右手皮肤下鼓动起伏,仿佛有什么活物在血肉里游走。
幽冥鬼蛊!
姜道隐立刻认出,这些便是五脏庙歌中唱的,也是之前钻进她身体中的蠕虫。
难道不向庙神祈愿,也不在浓雾之中,这些蠕虫也能发挥作用?
姜道隐百思不得其解,忽地头皮一麻,想到一种可能。
这就是她的灵力!
她和其他人不同,不能引气入体,但能使用幽冥鬼蛊。
——这些自泥犁狱中爬上来的鬼虫,便是她的修炼所得,是能造就她境界的基石,也是她能登天成圣的道!
思绪起伏间,手中木牌隐隐发光,显然是感受到了姜道隐体内的“灵力”。
竟然真的可以激活木牌!
姜道隐心中一喜,但随之而来却是更深的恐惧。
她难道真的要借助幽冥鬼蛊修道吗?
庙神说她可以成神,但若她真的照这法子修炼,五脏尽毁,身体被幽冥鬼蛊所占据,这还是她吗?这真的算神吗?
不,姜道隐想,这不是她,也不是神,她只会成为邪神的容器。
念及此,她摒除杂念。仿佛感应到她的思绪,皮肤下激荡不息的鬼蛊忽然没了动静,木牌发出的微光也逐渐消隐。
姜道隐长出一口气,将木牌重新放进包袱,吹灭烛火,重新躺回床铺,阖上双眼,心中暗暗发誓。
不到万不得已,她绝不再动用五脏庙和幽冥鬼蛊的力量。
*
松山客栈,梅字号房。
元玄生见不远处的天字号房终于暗下去,这才收拾清点戏箱中的机关道具,熄灭灯火,准备休息。
房中灯一灭,他便隐约看见隔壁的兰字号房还透着亮光。
清伶还没睡?
元玄生踌躇片刻,推门出去,走到兰字号前,轻轻叩门。
“何人?”房中传来惊慌的女声。
“是我。”元玄生道。
听到熟悉的声音,房中人显然松了口气,片刻后,门开了,清秀素丽的少女从门中探出半个身子,埋怨道:“师兄,你大半夜的作甚敲门吓人?”
元玄生见她一身雪白寝衣,耳尖微红,问道:“快三更了,怎地还不睡?”
“睡不着。”清伶叹了口气,颓丧转身,走进房中,“今日演了那场《酬新娘》后,总觉得身上出白毛汗,一闭上眼就害怕。”
“怕什么,又不是第一次演了。”元玄生跟随她进屋。
两人在桌旁坐下,元玄生倒了杯茶递给清伶,清伶接过去,却没有喝,只颤声道:“师兄,我还是害怕,那鬼魇能于梦中杀人,你说,若他知道,我们四处表演他犯下的恶行,他会不会入梦找我们报仇?”
“我们每个地方只演一场,演完便寻别处下榻,还用了师父给的焕颜丹和迷踪香,他怎能找到?”元玄生笑道,“鬼魇不过遮星境界,从前师父还编排过凌日境的大人物呢,不也活得好好的!鬼魇算个什么?哪怕修习梦行邪术,也只能入方圆五十里内的梦境,跟从前那几位相比,根本不够看的。”
“此话倒不假。”清伶笑道,“师父如此能作死,四处招惹是非,演的都是些惹不起的人物,也活到了现在。”
“况且上月还听说鬼魇身处千里之外的东荒港,怎么可能如此碰巧,此时便赶到这小小的云山镇来了。”
清伶听了元玄生的话,觉他所说合情合理,心下稍松,打了个呵欠,道:“那我便放心了。师兄,你快回房吧,我要睡了。”
元玄生摇头道:“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啊。”
清伶对他做了个鬼脸,已踢踏鞋子爬上床,元玄生看着她的背影,脸上不觉带上微笑。
“师兄,不要吹灯。”清伶躺在床上,还不忘叮嘱。
“傻姑娘。不吹灯怎么睡得好?”他吹灭灯火,柔声道,“你先睡吧,等你睡着我再走。”
清伶听他如此说,便不再坚持,安心地合上双眼道:“师兄,说好了,等我睡着再走,你别提前溜了……”
元玄生独坐在黑暗中,听到清伶含糊的话语,心中柔情无限,安静等她入眠。
清伶这一日又是演戏又是奔波,早已累极,因为害怕才强撑不睡,此时得到元玄生陪伴,口中尚呢喃着师兄师兄,实则已陷入深睡。
迷蒙之中,她只觉床铺似乎动了起来,左右摇摆,沉浮不定。清伶思绪极沉,隐约察觉似有不妥,但又感觉如此晃晃悠悠,很是舒服。
不知道过了多久,有凉风一吹,清伶忽然头疼欲裂,意识清醒了许多。
“师兄?”她轻轻唤了声。
无人应答,只有呼呼的风声和哗哗的水声,身下兀自晃动不已。
清伶心中咯噔一声,慢慢爬起身,想要叫元玄生,却发现自己竟已不在客房之中,只有四野空旷,两侧的芦苇哗啦作响,脚下河流漆黑无尽。
她在一条船上!
她在梦里!
意识到这一点,清伶无比惊骇,手掐法诀,调动灵力,用真气护身。几番尝试,眼前的场景终于出了一丝裂缝,眼前出现了另一幕,是客房中的场景。
元玄生仍独坐床边,安静地陪伴着她。
“师兄!”清伶泪水夺眶而出,竭力大喊。
元玄生却没有反应。
他听不到。
他们一个已然入梦,一个尚且清醒。在梦河内外,便如同阴阳相隔。
“没用的,你入了我的梦,就只有死路一条。”
一声森寒的怪笑从周遭传来。清伶抬头望去,只见一侧的芦苇丛中,站着一个周身黑袍的男人,他的面目仿佛被雾气笼罩,根本看不到真面目。
“鬼魇!”清伶如遭雷击,嘶声大叫,“我不要嫁给你,我不要!”
“你以为,我是来娶你的么?”鬼魇狂声大笑,“不,我是来感谢你的啊!”
清伶颤声道:“感谢我什么?”
“若不是为了追杀你们活戏班一干人,我怎能找到我命定的妻子?”
仿佛终于找到可以倾诉的对象,鬼魇喜不自胜,滔滔不绝。
“我曾入过吾妻的梦,本想娶她以祭喜秤,谁知她竟跳下梦河逃走。你可知梦河上穷碧落,下接黄泉,乃是生死交接,她跳入此河,必死无疑,谁知……谁知我今日竟又察觉到她的气息,她没死!她竟没死!跃入梦河而不死,连我都做不到!她是梦河青睐之人,是我鬼魇注定的妻子,这是梦神给我的指引,我要将她祭给梦神,换我通天之道!”
“你疯了。你这个疯子!以无辜女子的性命为祭,你还想得道?你只会死无葬身之地!”清伶又怒又怕,强撑着说道。
“你可在此处尽情叫骂。”鬼魇不以为意,只桀桀怪笑道,“趁你舌头还在的时候,骂吧,骂得越狠,我越畅快。”
“什么意思,你要做什么?”
清伶瑟瑟发抖,忽见河流尽头出现一条栈道,栈道上,点点模糊的血红。
是新房么?
不!清伶看清之后,身体瞬间僵住了。
那分明是一片漆黑的乱葬岗!乱葬岗里,尸骸遍地,污血横流……而那几点红,不是新房,是数个着喜服的新娘。她们苍白着一张脸,却涂着大红嘴唇,眼睛睁得极大,黑黑的瞳仁占据了整个眼眶。随着清伶乘坐的小船靠近,她们的眼睛也随之移动,嘴唇缓缓裂开,露出非人的笑容……
是怨鬼!她们是被鬼魇杀害后被其炼魂化为己用的怨鬼!怨鬼通常死于非命,怨气滔天,凶残至极。
清伶眼前船里乱葬岗越来越近,浑身哆嗦,咬紧牙关,拼尽全部灵力结成罡气护体。但那罡气刚成,鬼魇便远远挥来一掌,清伶用尽全力结成的护体罡气,刹那间便碎裂消散!
看着朝自己扑来的无数怨鬼,清伶泪水夺眶而出,回身朝着梦河大喊:
“师兄!”
梦河中倒映出元玄生的脸,他眼睛眨也不眨,满脸温柔地望着熟睡的清伶。
两人分明只有一步之遥,但却生死相离,隔着一道无法跨越的鸿沟。
“啊啊啊——!”
一道撕心裂肺的惨叫声自身后响起,鬼魇却恍若未闻,只是轻抚喜秤微笑。
“接下来该去见你了。”
“吾妻,姜道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