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温沁房里的嬷嬷过来传话,命丝萝去夫人房里说话。
丝萝到的时候,温沁坐于塌上,倚着靠枕,精神不济的模样。
丝萝行完礼,等着温沁开口,她却只是默默凝望着丝萝,似魂游天外地想着心事。
自沈殊辞故去后,温沁身子便不大好,她又不喜交际,与京都中的妇人们交往甚少,只整日闷在家中,愁思百结,郁郁寡欢。
丝萝轻声问道:“阿娘可是有话要同女儿讲?”
温沁似是惊醒,缓缓坐直身体,对着丝萝伸手道:“你上前头来。”
丝萝依言抓住温沁的手,跪坐到她身旁,温沁抚着她的头顶柔软的发,叹息一声道:“女郎长大了,过了今日便可议亲了。”
上次温沁如此爱抚丝萝,还是沈殊辞在的时候,他们两家其乐融融。
因着自小在沈府长大的缘由,温沁对她视如己出,又因着是女郎,比沈棣还要娇宠些,可惜苜岐之战后,这份温情便荡然无存了,当家主母的喜怒无常,令沈府所有人噤若寒蝉。
丝萝内心一片柔软,乖顺道:“阿娘,丝萝不想嫁人,丝萝想一直留在阿娘……”
话未说完,却被猛地推开,温沁双手死死抓着桌案一角,神情狰狞:“不要叫我阿娘,我不是你阿娘,闭嘴……”
丝萝猝不及防被推倒在地,耳边是温沁声嘶力竭的吼叫,整个人都懵了。
以往,温沁确实时有情绪不稳的时候,愠怒的时候甚至对她动过手,但更多的时候是冷处理,钝刀子割肉,以无视和冷漠的威压折磨丝萝,叫她寝食难安,不断回忆自己的言行是否有不当之处,惹得母亲不开心了。
这样的相处比打骂更令人痛苦,但温沁从未像今日这般,阻止过她喊她阿娘,从未这样歇斯底里地排斥她的亲近。
伺候的嬷嬷使劲摁着温沁的四肢,对着她耳边轻声安抚,控制她不要太过失态。
渐渐地,温沁平静下来,嬷嬷递上一碗黑乎乎的汤药,温沁小口地抿着喝了,又闭目养神缓了半刻钟,方才能慢慢又直起了身。
此间,丝萝一直跪坐在旁静静等待,没有吵扰,没有擅自离开。
因为,阿娘没有开口允许她走。
示意嬷嬷遣退屋子里所有的奴仆,温沁再次将丝萝唤到近前。
“从今日起,你不必再叫我阿娘了,你知道,我本也不是你生母,从前种种,不过是承诺过将军,要将你养育成年,如今你及笄礼已过,与我沈家再无瓜葛了。”
丝萝大惊失色,跪着挪上前两步,想要抓住温沁的腿哀求她,却被狠狠地推开。
丝萝不解,哭求道:“阿娘,我可是有做错什么,您告诉我,我改好吗?求您不要赶我走。”
丝萝的泪几乎是不断线地往下滑,恐惧、彷徨,一层层地占据她脆弱敏感的心。
温沁面色同样凝重,吐出的话语却丝毫不留情面:“阿萝,这些年我待你不算好,我自己心里知道,你可能也一直疑惑,我为何如此待你,你本无错,十五年前,我沈家因你阿父沈裕答应抚养你,十五年后,沈家容不下你,也只因你父沈裕。”
温沁的声音平缓,其间却夹杂着彻骨的恨意:“八年前苜岐之战,你阿父沈裕与殊辞共战沙场,但沈裕背信弃义、阵前倒戈,背叛了殊辞也背叛了大瑞,致我夫遭遇埋伏,阵前惨死,此仇此恨,不共戴天。”
丝萝满目不可置信,急声辩道:“不可能,我阿父不是叛徒,一定是哪里搞错了。”
她泪流满面,呜咽着如小兽哭泣,她不信眼前温沁说的话,她的阿父沈裕不是大瑞最英武的前锋吗,怎么可能是叛徒?
温沁却对她丝毫没有怜惜,冷冷道:“是,你阿父做的天衣无缝,朝廷始终找不到证明他罪状的证据,但你怕是不知,那日我为陛下对沈家最后的体恤进宫谢恩,岐州探子的密报传来时我就在偏殿,陛下以为我走了,却不知我躲在廊后全都听到了。”
她一字一句,声声震耳:“你阿父从始至终就是岐州安插到我军的奸细,苜岐之战独独他的尸首没了踪迹,你以为他去了哪里?一个连女儿都可以抛弃的人,大瑞在他眼里又算什么?”
当年,少年皇帝惊慌失措,与宰辅太尉商议此事,他们争辩不休,说了很多,温沁把沈裕叛国这四个字,牢牢听进了心里。
她悔她恨,为何夫君相信了沈裕这个两面三刀的小人,以致命丧黄泉。
温沁恨声道:“一个岐州的细作,在我大瑞军营潜伏了七年之久,简直是天大的笑话,陛下为了朝廷颜面掩下此事,不肯让这个消息乱了民心军心,下令封锁了所有关于沈裕叛国的消息,从岐州一路递消息回来的探子皆没了踪影,沈裕却以英烈之名与我夫同受礼拜,公道何在?”
“不过也对,沈裕其名确实为大瑞立下不世战功,可你阿父他不配,谁知道他到底叫什么名字呢,沈裕或许也不过是一个虚假的代称,而你,说不定也只是哪里捡来用以掩饰他身份的幌子,不然天下哪有弃女儿于不顾的阿父。”
是啊,温沁说的对,世上哪有阿父会不要女儿,可丝萝不明白,从前那些疼爱皆作不得假,一个人的情感能伪装地那般真切吗?
丝萝不敢相信温沁说的每一个字,她的阿父明明就是万人敬仰的英雄,他为大瑞而死,怎么可能是岐州细作,她说沈裕只是阿父的一个化名,甚至自己,都不一定是阿父的女儿,怎么可能?怎会如此?
所以不会的,他一定就是自己的阿父,他的疼爱是真的,他为大瑞战死迫不得已离开自己,也是真的!
他只是真的回不来找自己了而已!
“你说你不嫁人,难道还要继续赖在我们沈家,继续祸害我的棣儿吗?你和你阿父一样,都是灾星,你阿父害死殊辞,你还想害死我的棣儿?”
温沁说到此处,情绪越发激动,不得不停下来平复心绪,否则,她的病又该发作了。
“幼年你二人曾指腹为婚,但如今皆已成空,做不得数了,你若执意留下只会拖累棣儿,所以我思前想后,你必须离开,最好是你自己找理由跟棣儿说清楚,你若感恩,当知他待你不薄,不要伤害他,莫让他知晓这些腌臜事,令他为难。”
望着底下已哭成泪人的丝萝,温沁闭目。
十五年的养育,她对丝萝有爱有恨,不可谓没有感情。
温沁狠下心肠,最后道:“殊辞生前很是疼爱你,他一贯的行事也是祸不及家人,我知你是无辜的,但我没法控制自己,不把这仇恨转移到你身上,你是沈裕的骨血,哪怕一丝一毫,我也想要他尝尝失去至亲至爱之人的痛楚,时至今日,我忍得太苦了,没法拿一颗平常心待你,殊辞的风骨我已替他全了,你走吧,走得越远越好。”
苜岐之战后,她仍愿意留下丝萝,一是替沈殊辞兑现养育她成年的诺言,二是留下她报复沈裕带给自己的痛苦,现在一切都快结束了,她必须消除沈棣身边所有的隐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