茫茫幽暗中,她看不到沈棣任何表情神色,才敢大着胆子,小心翼翼地试探:“阿兄,你可想过,公子苏今日为何要救我?”
自获救,他们交换了各自掌握的情报讯息,却唯独没有讨论公子苏,为何要冒险救下她。
沈棣没提,丝萝心有所觉,没敢提。
但这个疑惑藏不住,丝萝想知道,沈棣心思缜密,为何独独对这个问题视而不见。
他是否已经知晓了什么必须对她隐瞒的秘密?
沈棣心念微动,知道自己特意避开公子苏救她这件事,反而漏了怯,让她有所察觉。
紧了紧脑中的弦,沈棣故作平淡道:“你今日也发现了,他们岐州当是内有分歧,鸬戈内务事,并非公子苏一人所能独断,我猜想,他不惜与另一方撕破脸也要护下你,或许为内斗私利,或许为你身负技艺,另有图谋。”
掌中紧握的小手轻微抖动了一下,沈棣知道丝萝有些信了自己这番推敲说辞,再接再厉补充道:“从今日他们双方的行动来看,各有算计,但以我对公子苏行事的了解,第二种的可能性更大,他能亲自出马,已然说明事态紧急,敌在暗我在明,青云寺此行凶险,更大的筹谋或许还在后头。”
丝萝的注意力果然被未知的阴谋转移开,握着沈棣的手一下攥的紧紧的:“那怎么办,我们走快点,赶紧上到山顶机速房看一看,我跟得上的,你不用顾忌我。”
沈棣轻笑,捏捏她的手示意她放松,安抚道:“我们走的已经是近道了,很快就要到了,别怕,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青云寺守备森严,不是那么好突破的,若是他们真的选择了突袭强攻,才是愚蠢至极。”
丝萝听他声音沉稳有力,应是胸有成竹,心中稍稍安定下来。
鸬戈,当真与阿父沈裕关系匪浅吗?
沈棣所说不无道理,怪不得他没有深究这个问题,原来他所思深远,恶战还在后头。
若是真如沈棣所料,公子苏乃身居高位掌棋之人,的确不像是会为一己私欲,救下自己的大善人,自己还是切莫因为黑衣人,一句没说完的话胡乱猜测吧,倘若误了沈棣大事,才是错上加错。
“阿兄,他们似乎十分清楚青云寺是做什么的,机速房、密钥、机械传输装置,他们一清二楚,所以今日才会出现在我们上山的路上截杀夺钥,甚至连我‘技’的身份,那个人也一下就猜到了。”
丝萝想到公子苏当时泰然笃定的淡然模样,不免忧心忡忡,公子苏早已将戎机的一切尽收眼底,而戎机却对他一无所知……
沈棣听出丝萝忧虑,空着的手不由紧握成拳,指节僵硬泛白。
于青云寺这一行上,他输得太彻底。
经过密林一番厮杀,沈棣当然清楚,方杞山青云寺的秘密已经泄露了,只是从何渠道泄露的,泄露了多少,是当下他要深思的问题。
好在有一点他可以确认,机速房的核心机密他们不知晓,所有暗探斥候的名册很安全。
戎机暗中培植的斥候并非名册上登记在册的诸学子,他们分布各行各业、五花八门,所有四散出去的密探们独立执行任务,各司其职,彼此并不知互相身份,唯一掌握所有人名单的除了许儒山便是沈棣。
对方或许对戎机这个隐秘组织的架构、运作流程都很清楚,他们甚至已将手伸到了青云寺门前,但他们突破不了青云寺内,重重防御的机关法阵,从其内负责维护管理的匠人,到繁复庞杂的机括密道,双重隔离卫戍,保密性极强。
空旷寂寥的石道内,一点声音都会无限放大,沈棣没有回话,丝萝喃喃自语,陷入沉思:“公子苏知道今日是密钥跟换的最后时限,这么具体的消息他到底从何得知?他们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戎机有了内奸。”沈棣双唇紧抿,若是此刻亮如白昼,丝萝便能看到他眼中迸射出的如星寒芒,深可刺骨。
除少数级别较高的斥候统领,其余人并不清楚真正的情报汇集地在哪里,包括戎机内里运作流程、人员动向,普通的斥候一概不知。
所以这次关于青云寺机密的泄露,一定是内部高级掌事者所为。
“我会把他揪出来,在戎机,只要泄密,便将无所遁形。”沈棣一字一句,不疾不徐。
丝萝一瞬间反应过来,虽然沈棣表面始终平静无波,内里却早有思量计较,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也更掌控当下局势,戎机尚未失控,自己无需过分忧心。
定下心思,丝萝不再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专心跟着沈棣往前,弯弯绕绕,一盏茶的功夫,推开暗门,眼前骤然一亮。
到了。
窗口斜斜日光照耀下,密道出口竟是寺中偏殿,一处不起眼的禅房,陈设简单,檀香缭绕。
沈棣松开丝萝的手,领着她继续往外走:“这里是山下通往青云寺最快的捷径,亦是唯一只有我知晓的密道,你要记清楚。”
丝萝点点头,发现沈棣背对着自己,并看不见,又立马轻“嗯”了一声。
两人七拐八绕,沈棣带她走过寺中布下的每一道阵法机关,五行八卦,奇门遁甲,暗门所在的方位亦一一悉心为她讲解,丝萝听得仔细认真,仿佛回到多年前,在戎机初初求学时的样子。
这些阵法看似简单毫不起眼,组合在一起却是变化多端,极难破解,丝萝在外多年,已许久未再接触过阵法相关的术式,如今重新捡起,竟丝毫不觉生疏,只感觉内里血液滚烫沸腾,心潮澎湃,跃跃欲试。
这些在三年前都是她所专长的技艺,眼前青云寺内外、方杞山山脉内里,所有暗道机关、阵法分布,如一张张精确计算好的图纸,慢慢陈列在丝萝眼前,她无需沈棣更多描述,便知此间禅室暗门,连接的是哪城哪镇递上来的密报,用于防范敌袭的空间法阵,又该从何处轻松破解。
此刻山体内正在紧密运作的,庞大的机械传输体,仿佛镂空模型般,清晰展现在丝萝眼前脑中,令她忍不住立马一探究竟,为它纾解疑难杂症,恢复以往生机。
沈棣看到丝萝面上难掩心动手痒,不免失笑:“机速房的核心运作机房就快到了,你再忍忍吧。”
丝萝不好意思地笑一笑,问道:“现在负责维护日常运作的‘技’是谁?”
青云寺的机速房体量庞大繁杂,没有多年功底的‘技’担负不了此等重任,所以这里‘技’的总负责,应当是她尚在戎机时便结识的学官,亦或是其他才能出众的学子?
沈棣笑言:“你的成品,自然是你最敬仰的老师,才能将它的效用发挥到最大。”
丝萝惊喜:“是我殷阿叔……”
“阿萝?竟是阿萝回来了……”一声喜不自禁的呼唤扑到眼前,丝萝被结结实实地抱个满怀。
满身木材独有的油脂香,混杂着铁匠铺人才有的炭木柴火味,是长年混迹于木质机括与铁器的人才有的味道,是她的殷阿叔没错了。
“殷阿叔……”丝萝不过刚喊出一声称呼,泪水已盈满眼眶。
殷薛桦,在戎机时,他是她‘技’一门上的领路人,但更早的时候,在她阿父沈裕还在身边的时候,他是她的殷阿叔,从小看着她长大的人。
“臭丫头,跑哪儿去了你,天高海阔,阿叔还以为这辈子都再也见不着你了……”殷薛桦同样泪流满面,激动难掩。
他这辈子孤身一人无儿无女,一直将沈棣与丝萝当作子侄般关照疼爱,丝萝于‘技’一门上有非凡天赋,他如获至宝,悉心教导传授,真心将她当作关门弟子,谁知一朝学成,她竟消失个没影,独留下如瑰宝般呈现于眼前的青云寺,震惊之余,更多涌上的是狂喜。
太震撼了,这是他徒弟的作品,是裕哥留下的阿萝啊,她年纪轻轻便有此觉悟成就,日后建树作为不可估量。
丝萝抹掉眼泪,带着哭腔:“阿叔,我错了,阿萝不该任性妄为,阿萝再也不走了。”
一旁沈棣听到丝萝说她再也不走了,心弦震颤。
早知如此,他早该带她来青云寺一观,何苦纠结愁苦,惹下万千难捱心思。
殷薛桦看着眼前半大女郎,鲜嫩稚幼的脸庞梨花带雨,我见犹怜,便知自己形容也没好到哪里去,可自己而立之年,正当青壮,怎好也似小女郎般哭哭啼啼,简直丢人。
偷偷抹一把眼泪,殷薛桦故作镇定道:“知道认错就好,再敢跑得没影,阿叔非要打断你的腿,让你再也跑不了。”
沈棣没想到留下丝萝,还有这等简单粗暴的方法,自嘲一笑,三人两两相望,不觉各自憨钝,如同过往。
殷薛桦带丝萝去看机速房内,齿轮镶嵌的庞大机括,粗糙的草图,经过诸多技工日夜试错完善,整个实体成品的关键转轴处,均以钢铁代替木质框架,坚不可摧,牢固非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