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府的人正在收尸,光听描述月桐其实并未有什么实感,如今看到又是另一番感受。
几十个活人,以及近百数的完全失去自我意识的蛊人,官员一趟趟的运送,可地上还是纵横交错的尸体,他们的面容或安详、或扭曲。
没有折磨,只有整齐的切口,以及与身体分离的头颅。
日头高悬,腐臭的气息已经开始弥散。
月桐望见了熟人。
钟惠被草席卷着,她的面容灰败而又可怖,全然看不出曾经耀眼的荣色,不过也无意义了,都结束了。
“仙子你认识她吗?”
“钟惠。”
“钟惠是谁?”
“希泽王家王婷芳的侄女钟惠。”
“老刘!登记一下。”
“月师姐,回去吧。”
贺寒栖有些拿不准月桐是如何想的。
“好。”
月桐本来也只是有些好奇,如今看了之后难免后悔,感觉也没什么线索,谢舒朗要查这件事估计挺难。
·
回华清山的路上月桐实在是太累了,于是租了个灵舟。
江依白嫌慢就先御剑走了,但令他没想到的是贺寒栖竟然要和佟月一起,以往下山他都是回去最积极的一个。
贺寒栖立于门外,手上端着一盘点心。
“月师姐,我进来了?”
“进来呗~”
月桐躺在美人榻上吃着葡萄,酸酸甜甜还带点涩,真是美味,这才是人过的日子!一见贺寒栖进来还带着吃的,也是连忙招呼坐下。
摩拳擦掌。
“这个是……”
“给月师姐做的桂花凉糕。”
“那我就不客气了!桀桀桀。”
“我有件事要跟你说。”
“你说,我听着。”
“群青会的那些人都是我杀的。”
……
咳、咳咳!贺寒栖起身走到月桐身边坐下,他抬手去轻拍月桐的后背,又端来一杯清茶。
“谢,谢谢。”
这个消息对于月桐来说还是有些惊讶了。
此行之前,月桐从未和贺寒栖一起下山历练过,平时在山上见到的都是温柔贤惠,不对不能这么说,总之是很乖巧可人的他,和江依白他们的相处虽然有些许冷淡,但也算互帮互助。
而昨天虽然见过他办事时追求效率、近乎冷漠无情的样子,但总体上来说还是熟悉的他,这样的一个人,完全没有办法想像他怒杀几十人的模样。
月桐有些怀疑的看向贺寒栖。
“月师姐,我并非妄言。”停顿了片刻后,因为有些紧绷而显得干涩的声音再一次响起:“你现在怎么看我呢?”
会觉得我做错了吗?会训诫我吗?会觉得我残忍吗?
人们总是喜爱善良的人,因为成为良善之人的条件是利他、是无害,他们往往会共情他人、体谅他人、包容他人,像食草动物一样。
贺寒栖想自己实在不算善良,他也不觉得这有什么,他又不需要人们喜欢。
他向来是爱则欲其生,恨则欲其死。
他喜爱师尊,就要收起利爪,露出自己的柔软脆弱的脖颈,让她抚摸。
其余人都不重要,他会统统无视掉。
昨天晚上他那么想要见师尊,可是他们一个个都跑出来阻拦他,不让他去见师尊。
凡人又如何?
有人阻碍他,他就让他们死。
他不会伪装,因为他不可能装一辈子,建立在伪装之上的东西是不牢固的,他要永远。
更何况他就是要师尊喜欢全部的他、全部而又绝对真实的他。
但这不代表贺寒栖不会忧心,忧心自己真实的性格、自己的另一面会被师尊讨厌。
朝夕相处的这些年,和师尊相处的日日夜夜,他还不清楚吗?
但如果呢?
他会放弃吗?
……
没有如果。
“贺寒栖。”
师尊看着他,眼神里涌动着复杂的情绪,贺寒栖感觉自己的心脏在剧烈的跳动。
“你知不知道,杀凡人……”
求求你……
不要说出令我悲伤的话,永远爱我,无论我是什么模样。
灵舟内不过几瞬之间,贺寒栖却在月桐暂时的沉默中游动百年,剧烈跳动的心慢慢沉寂,世界显得些许寂寥。
他有些恍惚,仿佛他真的等了她很久。
“杀凡人”
“可能会产生心魔的!”
世界如潮水般涌来,又恢复了往日的喧嚣,风的声音、云的声音……师尊的声音,全都在贺寒栖的耳边。
“你这么有天分,以后还有很长的路要走,那些人都是垃圾人贩子,怎么配……”脏了你的手。
从最初的惊讶走出来后月桐想了想,她相信贺寒栖的为人,面前的人不是什么杀人狂魔,心底也很善良,一定是事出有因。
那里那么多彻底异化的蛊人,估计就是他们看贺寒栖放走了朱翠他们,所以用来攻击他的。真是可恶,那些人也确实该死。
但她不免忧心贺寒栖触犯了规则,会不会招致惩罚,谢舒朗会查出来吗?应该查不出来,线索那么少,还有灯下黑的可能。
贺寒栖看着月桐凝眉深思的模样,心又再一次剧烈的跳动起来。
关心。
如果是对师尊的亵渎。
“那我就放心了。”如爱人间的低语呢喃。
“放心什么?”
“月师姐的看法对我来说很重要。”
“我?”
“月师姐以后会见到更多。”更多好的、坏的,我全部的。
不要躲避、不要离开。
贺寒栖抬手,拇指的指腹擦过月桐的嘴角,不轻不重的力气,整个动作自然的像做过千百遍一样,神色是如此的自然,随后退回原来的位置。
“脸脏了。”
月桐的脑袋可能还有些懵,竟然也没对贺寒栖的动作做出反应,只是盯着他沐浴在阳光下的脸,虚幻的有些像梦境,微微的出神。
两只小鸟落在窗沿,叽叽喳喳的打破了这份静谧与出神。
“少主!月桐妹妹!我们来啦~”
·
“就是这么可爱小巧的一对小鸟救了我们吗?”
“嗯。”贺寒栖点点头。
“不是哒!我们只是有些累了,其实真身可强大了!”
“你是寻芳对吧。”
“是的,正是本小姐~”
“真可爱~”月桐由衷的夸赞道,谁不喜欢一个粉粉嫩嫩又咋咋呼呼的小东西呢。
寻芳显然被取悦到了,扬起自己的小脑袋,挺起自己的小胸脯,骄傲的哼了一声。
“追雪,谢谢你救了我。”
“应该的。”
“我可以问你们一个问题吗?为什么你们都叫我妹妹?是因为我的年龄小吗?”
“因为你是我们少主的妹妹呀!”
“啊?”
这不完全乱了辈分吗!我是我徒弟的妹妹,这算个怎么回事。
“追雪、寻芳,以后你们要称呼师尊姐姐。“
贺寒栖严肃的向两只小鸟说道。
可……根本没有什么本质上的变化吧!
“是,少主!”
“月桐姐姐,月桐姐姐……”
罢了,罢了,真是可爱啊~
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还是白鹭峰小竹舍住着舒服。
“师尊,我跟你讲我现在进步真的飞速!”
“怎么说?”
“乙级任务,抬手间就拿下了。”
月桐汗颜。
怕孩子膨胀、轻敌,一改往日鼓励式教育,提点了江依白几句。但他放没放心上,月桐就不得而知了。
“对了,为师有件事情要通知你们。”
“业精于勤而荒于嬉,行成于思而毁于随,以往是为师懈怠了修炼,也疏忽了对你们的管教,接下来一段时间为师要闭关,我已将你们委托给谢师伯,有什么问题和困难你们要及时求助,不要偷懒、不要盲从。”
“师尊,你要闭关多久呀,我和师兄不是很长一段时间都见不到你。”
“一年吧。”
“师尊~我会想你的。”
月桐点点头示意,就催促他们离去。
江依白走后,贺寒栖开口:“师尊,我有两件事情要告诉您。”
“有关于,我为什么可以和月师姐成功脱困的事,希望师尊可以布下结界。”
月桐在房间里来回踱步,昨天一定是一个值得纪念的日子,要不然怎么感觉一夜之间什么都天翻地覆了。
贺寒栖就站在竹舍的一角,像一个做错事的小孩等待审判。
月桐看着他的模样,才意识到自己过于沉浸在贺寒栖犹如男主般的人生里了,赶忙上前。
“寒栖,你是魔族这件事为师并不介意,你不必这么紧张。”
“师尊,早就知道了吗?”贺寒栖抬眼,手指不自觉的捏紧袖口。
“并没有,刚知道的。”
“为师这么多年和你相处下来,也算了解你,你既没有杀人放火,还一直除妖卫道,100多年前的事为师也知道,为师认为这恩怨早已了结。”
“所以我不可能因为你的出身和血脉就怪罪于你,我们老家哪里都不兴这套。”
贺寒栖幽黑的眼眸闪动了一瞬,又迅速收敛自己的锋芒。
“但为师能看的开,不代表旁人也是这么想的,就拿宋长老来说,当年他只是凭借一个可能就要要你性命,更何况你真的是魔族,华清宗容不下你。”
“师尊……这是要抛弃我吗?”正说着眼泪就在眼眶里打转,配合着忽闪的长睫,点点晶莹又带着些许破碎。
“别哭,别哭,为师没有不要你。”月桐拍了拍他的后背以示安抚。
“为师只是给你一个选择。”
“没有人可以替代你做决定,但每一个决定背后都得承担相应的责任。”
“你想留在华清宗就不可以修习魔道,把这件事情当做不知道,就和之前一样修炼,好好隐藏自己。”
“要么就回到你们本族修习。”
“但,”月桐叹了口气,笑了笑,对他说道:“无论你做什么选择,你都是为师的弟子,为师不会抛弃你的。”
随着最后一个字的落地,贺寒栖突然上前紧紧的抱住了月桐。
高大的身躯笼罩下来,将月桐紧紧箍住,他的脸颊紧贴着月桐的耳朵,清新的如雨后森林般的木质香气和男性荷尔蒙的气息不断往月桐鼻腔里钻。
月桐想挣扎。
“师尊……”轻轻的,带着些鼻音。
月桐放弃了挣扎,算了,孩子只是情绪起伏太大了,所以想要求安慰而已,自己别扭个什么劲儿,反倒显得龌龊了。
垂下的手慢慢抬起,有一搭没一搭的抚摸他的后背,像哄小孩一样。
贺寒栖微微侧头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说话时吐出来的气息正好扫在月桐的耳畔,激起一阵战栗。
“师尊,我要和你永远在一起。”
“我要留在华清宗。”
在月桐看不见的地方,那双眼睛里透露出前所未有执拗。
“好,我们永远在一起。”
月桐一边哄,一边想难道是自己太溺爱了?怎么跟自己预想的力拔山兮气盖世的孩子不一样。
“好啦,别哭鼻子了,今年都十八岁了。”
“跟为师说说第二件事情是什么。”
贺寒栖松开了一点臂膀,站直身体,他低头认真的说道:“那个幕后的神秘人是清正尊者。”
“清正尊者?为什么呢?我又和他无冤无仇的。”
“我也不清楚。”
“可有证据?”
“没有,只有我自己可以证明。”
“那可不好办。”
“寒栖,暂时先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吧,清正尊者修为已到渡劫期,不是我们能抗衡的。但我料想他在华清宗里也不敢轻举妄动,要不然也不会费那么大的劲把我们引去希泽。”
“他不想让我们知道他的真面目,我们就装作不知道,这样比撕破脸安全,平时能待在山里就别出去。”
“等我们有能力了再反击也不迟。”
“好,一切都听师尊的。”
随后月桐又哄了两句,就让贺寒栖退下。
“师尊,中午吃什么?”
“你看着办,别着急,为师还要去华清峰陈情呢,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