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驴子很是听话,风境手中的鞭子几乎没怎么派上用场,只是赶路的速度,终究比骑马慢了许多。
如今慕涣然身上的虫毒已彻底清了,三人也不急,走走停停,原是一日一夜的路程,竟走了两日。抵达云州城时,已是“百面争魁”大会的前一日。
用一个词来形容曾经的金安城,逃不过“繁华”二字;
若用一个词来形容慕涣然眼里的云州城,非“人间仙境”四字莫属。
此城依山为障,傍河为界,在这山水缠绵间,宛如蜃楼幻境。大街小巷里巫觋云集,或穿繁纹异服,或持鼓铃杖笛;三两结伴者谈笑,独影独往者匆匆。
风境找了个寄养驴子的地方,先前给张村首买驴的钱,临别时被对方执意塞回。慕涣然与风境商议定了,待大会结束,二人再赶着这辆驴车送思思回去,顺便将驴子还给张村首。
“各位灵者,本店药品今日买一赠一!若储值若干,大会期间无论轻伤重伤,均提供免费救护!”
“各位客官,百鲜居今日酒水免费!若消费满额,大会期间皆享八折!”
“各位女士......”这云州城内的店铺皆是与药相关,什么药食药膳,药妆药浴,应有尽有。
慕涣然被街边叫卖声扰得头疼,看来此地商人都想借着大会赚些油水。
一个裹着黑披风的男子,见她在街边发怔,便凑上前来,在她面前佯作路过,确认她身侧无人,才走到旁边,隔了一人的距离站定。
慕涣然早察觉这人鬼祟,却按兵不动,要看他究竟意欲何为。
“姑娘,看你身姿不似寻常女子那般娇弱,气质不凡,想来是来参加百面争魁大会的吧?”黑衣男子压着嗓子,语气神秘。
慕涣然不作声,只偏过头打量起他来,这大热天的,他裹着个披风,实属奇怪。
那男子又往她身边凑了凑,续道:“见你腰间面具粗陋,恐要影响明日参会,不妨瞧瞧这些,包你满意!”
说着,他展臂掀开披风,慕涣然这才明白他要做什么。
云州城内明令禁止售卖面具,但越是被禁止的东西,越是有人想要靠着这个铤而走险发笔横财。
披风下悬着三四张面具,色彩斑斓,工艺精巧,造型独特。慕涣然正想细看,那人却又合上了披风。
“如何?若想要,咱们借一步说话?”
慕涣然灵机一动,决意先问个价钱,逗逗他:“这面具既是禁物,想来不便宜吧?”
“那是自然,我这可是掉脑袋的营生,只为满足灵者所需。总有些丢了的、忘了带的、或是太破的——要知道这可是巫师身份的象征,买不了吃亏,买不了上当。”
“信你个鬼!”慕涣然心下暗忖,“若是被查出来,可是株连亲族的重罪。真是什么钱都敢赚,害人害己!”
她又问起价钱,那男子只比了个“一”。
“十两?”
“一百两起。”
慕涣然猛地大叫:“抢钱啦!这里有人抢钱啦!”引得路人纷纷侧目。那男子见状,撒腿便跑,速度极快,显是练过的,开溜之前还不忘回头撂下一句狠话:
“臭娘们,你给我等着!”
慕涣然本没想追,只当是吓跑他,免得再纠缠。可他这话一出,倒不能不追了。
“哼,还敢威胁?看我抓你交官,永绝后患!”
自慕涣然身子康健后,总像憋着股牛劲,想好好舒展一番,这可真是让此人撞在了枪口上。
两人一前一后,所过之处如刮起一阵疾风。思思手里捏着风境刚给她买的冰绵团,正和风境从铺子里出来,忽觉面前一阵风过,连发丝都从左侧掀到了右侧。
“你他妈真玩命啊!不买就不买,追着我不放做什么!”
“与邪恶势力斗到底!”
“疯子!....”
不知跑了多远,眼看就要追上,慕涣然忽闻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闲人速速避开!”
开路者一声怒喝,她才回过神来。眼见马队从对面疾驰而来,忽地想起手腕上的花环,只一挥,一阵风便将脚上的惯性卸去,又一个轻巧转身,稳稳立在原地。
可惜那个倒卖面具的却没这般好运,回头见慕涣然不追了,还以为是她放弃了,正幸灾乐祸之际,直接被迎面而来的马儿撞得飞出去几米远,连披风里的面具也散落一地,一旁巡逻的官兵眼疾手快,当即把他擒住。
慕涣然大口喘着气,眼中满是畅快,忽然,一道特别的身影闯入视线。
马队中央,一男子的面容隐在玄色面具之后,身着同色长袍,端坐于马背,身姿风逸。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他,对方似有感应,那双眸子透过面具望过来。四目交错的刹那,一种既陌生又熟悉的感觉涌上心头,叫她怔怔地愣在原地。
那目光里,有几分审视,又带着难以察觉的威严,只在她脸上停留数秒,便冷冷移开,凝望前路。
风境与思思走到她面前,顺着她的目光看向已消失在长街尽头的马队。
“你在看什么?”风境收回目光,问道。
“没什么,”她回过神,“方才那队人马,想来也是来参会的吧...”
*
云中殿依山而建,层层递进,开阔轩朗。墙体顺着缓坡延展,主殿高踞坡顶,朱梁金瓦在星光与灯火交映下,熠熠生辉。
子贤立于长阶之下,携众人等候着远方的来客。
“贤君,承帮传讯说已寻到您兄弟的下落,依属下看,此事多有可疑。”一旁的张策开口,他个子不高,黑黑瘦瘦,因年迈背已微驼,半躬着腰站在子贤身侧,说话时眼珠左右乱转,透着几分阴狠算计。
此人原是子贤未当领州长时的老师,继位后,便成了云州第一谋士。
“其一,金安城已被夺权,承帮竟还有余力管这事,定有蹊跷;其二,往日传讯少说也要个把月才到,如今不到一周便收到,真实性实在可疑。”
“如今天下大乱,妖魔现世,人间事已不能以常理推断。”子贤淡淡道,“至于承帮是否真找到我那两个弟弟,待会一见便知。”
“贤君说的是。”张策不再多言,面上看似平静,心里早已乱作一团。
当年子贤委托承帮帮主许肃寻弟后,他曾借机假传意旨,称【子藏与子隐因迫害兄长不成,盗宝逃逸,致使父亲疯癫。此事关乎子氏名誉,一旦寻到,便秘密处死,只说毫无下落】。
张策的目的是要不惜一切手段,扶持子贤坐稳云州领长之位,这样自己就是这云州境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存在。
起初是远处传来凌乱的闷响,踏过砖路的声音越来越清晰,“嗒、嗒嗒”——铁蹄与鬃毛冲破风里的尘埃,终于,骑者勒马立于众人眼前。
子贤正搜寻着许肃的身影,未及上前,却见马上之人纷纷下马,护着一位戴面具的男子走到他面前。
“想必您就是领州长吧。”男子说着敬语,声音里却夹着一丝不屑。
“正是。”子贤颔首,“不知许帮主为何未到?”
“家父已亡故,”男子摘下面具,语气平淡得近乎通知,“我是他的小儿子,也是新任帮主,您也可以叫我许帮主。”
子贤一怔,旧时许肃曾携两子来云州赴宴,他见过年幼的许星知——那时还是七八岁的孩童,粉雕玉琢,一双眸子正如其名,亮似星辰;见人彬彬有礼,举止间带着几分小大人的稳重,格外讨喜。
可眼前之人,面若冰霜,目光阴郁,身姿挺拔,睥睨长辈,与记忆中的孩童判若两人。
子贤心头生疑,语气由缓转厉:
“哦?是吗?只是承帮帮主,我只认许肃一人。其余之事,与云州无关。若无要事,还请许公子自便,恕不远送。”
许星知勾了勾唇角,一声冷哼,似未将他的逐客令放在眼里,又上前一步,逼近子贤,盯着他的眼睛,戏谑道。
“领州长何不屏退众人,带我进殿一叙?也好让您见到想见之人。”
子贤脸色一僵,听闻最后一句,不由后退一步。许星知居高临下,眼尾斜睨张策,张策只觉脊梁一寒,仿佛心思被看穿,眉头拧成一团。
侧殿厅堂内,子贤屏退左右,只剩他与许星知、张策三人。
未等子贤开口,许星知缓缓戴上面具。子贤偏头看了眼张策,见他摇头,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样。
“若你要带我见人,传唤便是;若想携面具参会,直说即可。”子贤沉声道,“叛军作乱,承帮换主事本就蹊跷,你若心怀不轨,我亦可替许肃清理门户。”
许星知缓缓起身,抬指一挥。子贤顿觉不妙,正欲起身唤侍卫,却被一股无名之力缚在宝座上,嘴巴也张不开,喉咙里只发出闷哼。
“数年不见,你还是这般‘热心善良’。”声音透过面具传来,带着一丝嘲讽,“可惜如今这乱世,是我一手造成的,谁也别想坏了我的事。”
子贤惊恐地睁大眼睛,死死盯着面具之人。那熟悉的声音,叫他不寒而栗。
一旁的张策见事不对,趁二人交谈时悄悄后缩,正欲抬脚奔向门口,忽被扯住右腿,倒挂在半空。
“怎么?当年想除掉我和弟弟的人,如今想置身事外?”
“你...你这是欲加之罪!”张策慌了神,对着子贤大叫,“贤君休要听他胡言!你到底想做什么?难道是新朝派来的妖物?”
“哥哥,我是子藏啊。”
末尾的“啊”字微微上扬,不是疑问,而是一声轻叹。
子贤浑身一震,他望着那张玄色面具,只觉眼前阵阵发黑。
他转过身,步至张策身前,抬眸望着对方被倒吊得泛红充血的头颅。
“放心,我不会杀你。若不是当年你那些狠辣诡计,凭我兄长那套温和治理的法子,云州早被那些巫灵势力吞了。”
“扑通”一声,张策重重摔在地上,疼得他龇牙咧嘴,却不敢揉撞痛的腰背,只缩着身子僵在原地。
云藏的靴尖离他不过半尺,冷声道:“百面争魁大会,是谁的主意?”
张策双手抖得像筛糠,眼前这人绝非寻常之辈,周身那股无形的压迫感,竟似能摄人心魄的邪力。
他咽了口唾沫,声音结结巴巴:“是...是我。”话刚出口,他又想起云藏先前说“这乱世是我一手造成的”,虽猜不透对方的用意,可“百面争魁”明面上是为平乱,万不能在此刻触怒他,忙又补道。
“选那些能人异士,实则是要将他们放逐到其他州,至于死活,便看他们自己的造化。我不过是为了稳固云州的势力,断不能让民间那些技法高超的人兴风作浪,威胁到贤君的统治。”
见云藏半晌没作声,张策心头发慌,忙又谄媚道:“若是此举不合您的心意,我这就传旨下去,立刻取消大会!”
“不必。”云藏语气狠厉。“选出后,除掉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