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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平十五年十月。
这注定是不太平的一年,随着各地灾民增多,各地纷纷起事,其中有长久以来被欺压的百姓,以并州的刘孚,青州的黎阶所带领的义军声势最大。这当中,也有一些见事而起的诸侯,然大周毕竟国祚百年,又有大将军坐镇,清剿之事也迅速的安排了下去。
另一方面,前朝公主在世的传言甚嚣尘上,危机感终于向着奢华享乐的贵族官员伸出了手,那些平日尸位素餐的当官之人此情况下也再不能装聋作哑,不得不做出一系列应对措施。
而在此之时,睢阳潘护被人检举收受重贿,纵容他人贩卖私盐,并贪墨军饷。此人本算不得什么人物,但被有心人推波助澜,事情却越来越大,掺和进去的人越来越多,到最后,竟又逐渐变成了几大派系之间的斗争,一边是御史前往豫州,一边上京城里也斗的一片乌烟瘴气。
然而天子自认自己已经掌握纵横之术,不耐去一一分辨是非,只做虎观山斗等这些人互相撕咬个结果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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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一十六日,天子命大司马及太傅暂代朝中诸事,带上一众禁军离京赴濮山行宫围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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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泉宫外。
独诸向天子禀过行猎有关的事宜便退了出来。
在他身后,郦妃娇媚如啼的声音还在隐隐传来,舞女碧间银铃碰撞,环佩叮当作响。
才刚安置,这天子下榻的行宫殿内便已是一片靡靡之音。
他向前走了几步,眼神在四周身着甲胄伫立着的守卫身上逡巡一番,眯了眯眼。
一旁等候许久的亲卫默然跟了上来,恭敬的站在后方与男人一同向外走去。
禁卫如今由独诸和另一位将领雷静掌管,雷静是高冲的人,能力平平但资历却不浅,负责此次天子近身的防护。
独诸没有过多停留,已近傍晚,今日风大,呜呜的卷着枯叶四处乱飞。他步履利落,一身玄服将他身形衬得高大而紧实,深邃的眉目在寒风中显出一种逼人的俊美。顺着他的喉骨,一道狰狞的红色伤疤蜿蜒着没入领口,但这疤痕却并未损其气度分毫,反倒使人隐隐窥见一丝漠然的疯癫,比勋章更令人畏怯。
“三郎君。”
女郎甜美而活泼的声音落入人耳中,树下,一身雪白的宝庆公主提着裙角俏生生的与独诸打着招呼。
独诸顿住脚步,规规矩矩的向其行了个礼,他语调平静,此时倒不显得邪气,只觉得是一个冷面的贵族公子,“公主。”
宝庆公主向前走了几步,身后的侍女便跟着呈上了一个漆木描金的食盒,少女笑盈盈的仰头看着他,声音中透着几分羞怯,“你前几日送来的红宝石头面我很喜欢,这些点心是我身边最擅长做糕点的侍女做的,你拿回去尝尝。”
独诸微微低头,却没接那食盒,只道,“那些东西都是臣替圣上所寻,并不敢居功,公主若要感谢,应感谢圣上才是。”
宝庆公主神色有一瞬间的低落,但又很快调整过来,她摆了摆手示意侍女收了食盒,又小心翼翼的问他道,“三郎君这是要去哪?近来似乎一直都见你日夜忙碌,要多注意身体,不要太辛苦才是。”
她这话听在独诸亲卫耳中却是天真,将军正值揽势之际,不辛苦才是要完。但宝庆公主一腔爱慕之心跟在独诸身边的人多多少少都能看得出来,公主的身份也让他的那些手下看的乐见其成。
独诸微微颔首,“多谢公主关心,明日圣上游猎,四周防卫更需谨慎,臣还要去巡查一圈。”
宝庆愣了一下,贝齿轻咬了咬嘴唇,软绵绵的一张小脸上有些泛红,开口道,“啊…这样。”说罢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既然你还有事情,我就不打扰你了,你去吧。”
寒风吹的少女头上簪的发饰轻轻摇晃,独诸眼神在她挺翘的鼻尖上逗留了一瞬又转移开,他身上凛厉的气势收了些许,声音仍是无波无澜,听不出一丝动容,“那臣就先退下了,此处风大,公主早点回去。”
宝庆眼神腾的又亮起,她如今才不过十四岁,生的青涩,说话都像含着蜜糖,“我出来的时候穿的厚实,可不冷呢。”
独诸点点头,也不再就此事多言,说了句臣下告辞便带着亲卫离开,留得宝庆公主站在原地眼巴巴的望着他的背影看了一路,眼底心底都是留恋。
……
“公主。”见那独三郎没了身影,一旁的侍女菱香才出声劝慰道,“三公子说的对,如今天色已晚,公主千金之躯可不能受寒,不如先回行宫吧。”
宝庆此时才收了目光,她声音娇气软和,边往回走边弯起嘴角,“你说他这样的人,居然也会关心别人。”
菱香在一旁提着食盒心有隐忧,她自小被宝庆公主生母娴妃指派跟在宝庆公主身边,娴妃是天子后宫中不多的世家女,母族乃是大族世家,公主身份高贵,单纯良善,又无一般贵族女子身上那种高高在上的傲气,是再好不过的一个女郎。
娴妃也早已为她物色了本家最优秀的郎君与公主自幼相处,为的便是将来琴瑟和鸣,安稳一生。
哪知不知何时起,公主的心便如同中了蛊一般挂在了那大将军从外领回来的私生子身上。那独三郎虽有一副好皮囊,但品行不端,且性格冷漠,看上一眼便叫人发冷,实在算不上良人。但公主却铁了心似的要撞那南墙,这两年来将青梅竹马的表兄抛到九霄云外,不顾矜持的频繁向着独三郎示好。
但独三郎似乎是也还有几分眼色,知道公主并不是他能随意对待的姬妾之流,每次公主示好都会立刻拒绝,从不收公主送给他的东西。
只是这样一来未免又显得太过不识抬举,她心里觉得如今公主已是被蒙了心智,也不敢说太多引她伤心,只小声回道,“公主金枝玉叶,三公子自然要以公主的身体为重。”
宝庆公主顿住脚步,发间装饰的绒球晃了晃,笑的憨甜,“我知道他看在我的身份才对我守礼。”
“公主……”菱香眼中闪过一丝怜惜。
宝庆拢了拢披在身上的斗篷,她年纪小,皮肤嫩的像雪白糯米团,声音里还带着些鼻音,“我也知道你们都觉得他不好。”
顿了顿,又嘟囔道,“但他也……没那么不好的。”
……
“将军。”
幕僚魏泽将密报放在独诸手边,退后了两步,抄着手站在一旁等案前的男人处理完手中公务。
他身着大袖的道袍,一根桃木簪将头发半挽,看上去有些洒脱不羁,“祁衍已经离开颍川前往上京,他近来应查到不少东西,此次贪墨案必不可能善了。”
“将军是否要借此机会推举一些人手进去?”
独诸将笔放到一旁,两指在桌案上点了几下,伸手将那密报拿置面前,动作优雅的拆开,一边道,“不用,现在不急。”
他说的轻巧,魏泽捋着胡须犹豫了片刻,斟酌着说,“虽说我们不好引火烧身,但能吃的肉应该还是可以吃一口的。”
能占的便宜为何不占?
独诸放下东西,瞄了他一眼,唇角隐带笑意,音调却没什么起伏,“魏先生可还记得你的志向?”
“要知道这朝堂上大部分的人都是墙头上的草,多数时候都站着不动,只等看是东风压倒西风,还是西风压倒东风。”
“我们不做这件事,不是因为麻烦,而是因为没什么必要。”
魏泽眼睛转了转,觉得他说的实在是很对,拱手笑道,“将军所言及是,另外还有一事,最近高冲似乎又给天子献上了什么新奇玩意,据我们安插在宫里的人说,天子近来经常单独召见高冲不让他人近殿,不知又在搞些什么。”
但他也只是随意禀告,高冲贯会弄一些奇技淫巧取悦天子,不然也不可能被皇帝那般宠幸。这其中丧尽天良的事情不少,但大多数时候臣下都不会去刻意窥探,毕竟天子阴晴不定,万一惹怒天子,那就得不偿失了。
说了两句,魏泽便也告辞,出去时正好碰到行契带着人在巡察。他眼睛一亮,追上前去,打了声招呼,将人拉置一旁,压着声音道,“我可真是好久未见你了,今日见到正好问一问,你和我说说,将军对那姜氏女真有那般宠爱?竟真的亲自离京去见她。”
行契虽然统领独诸的暗卫,但他的身份是摆在明面上的,在禁军里也挂了职,魏泽这对待同僚的语气倒也不显得奇怪。
男人平凡的脸上不带表情,瞟了一眼他拉住自己袖子的手,目视前方,“这不是你管的事。”
魏泽倒也不怕他,放开了手下的衣袖,咂了咂嘴,“碍,怎么就不关我的事了,我们这些下属,自然是要替将军分忧,自古以来美人乡英雄冢,将军可是要做大事业的人,怎可耽溺于儿女情长!”
他一边说着一边窥着行契脸色,见他眉头皱起,似是不悦,“此事与你无关,主上心中自有决断,魏先生如此臆断主上,是何居心?”
他的声音沙哑中带着几许警告,魏泽似是被震到,也收了表情,半响,突然又笑开,抱了抱拳道,“好好好,将军一向英明,是我今日多此一举,还请统领见谅。”
说着将道袍的大袖一卷,弯腰摆出一个请的手势,“统领应该还有要事,我也不多打扰了,请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