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也不知那王郎君如何负了她,连如此漫长的岁月、生死也无法消弭她的恨意与怨气。她的恨意与怨气又害了其他人,现下连我们都不由得对那王郎君生出怨气了。
“你速速告诉她,我们不是那王郎君,冤有头债有主,不要找我们呀。”狐三娘梗起脖子冲于麻子喊。
于麻子一个白眼丢过去:“你当我是谁?我是能勉强听懂她说的话,却如何说得她的语言?”
即使他说得,那女鬼又岂会因他三言两语就放过我们。
但凡人能成鬼,都是因为生前怨气太重,执念太深。那怨气一日一日加深她的执念,只会让她越来越偏执,吞噬其他的美好和善良品性,成为一个只有怨气的怪物。
只是这风困得住他们,却困不住我们。
我们各自凝起法力,使出法宝,昆仑斩魂刀将那风如砍瓜切菜般切开,凌云更是威风,将那风追赶得夺路而逃,我们一一从那怪风的束缚中挣脱出来,又将众人解救出来。尤其是张七郎,他被阴气缠绕了一圈又一圈,简直成了个包裹严实的粽子。我们废了好大一番功夫才将他放下来。
方才那阵怪风,依旧是她的阴气罢了。不过她果然鬼力深厚,变化多端,防不胜防。
好在我们不怕阴气,怕的只是那压制妖气的阵法或禁制。
怪风被我们一一驱散。
怪风一消失,那女尸似有所感,突然暴起,整个飞到空中。长发根根竖立,看着十分骇人。
继而,她开始挥舞手中的黄金权杖。一下一下,凌空比划着什么。
但我们并没有感觉到再有阴气或者其他在攻击我们。
我们不由彼此对望,不知她到底是何目的。
直到那青铜锁链连接山壁处缓缓流出无数黑色阴气。
我们慌忙要去堵,却不想那阴气十分古怪,虽是初时如一阵阵细细的烟雾顺着锁链流出,进到墓室后能自行扩大,一不会就蔓延一大片。
里头隐隐绰绰出现一个个人的形状,继而慢慢凝结成一个个阴兵的形状。皆是披甲着盔,手持武器,面目都是团团一团黑气,很是模糊,鬼气森森地立在那里。
余下众凡人惊骇不已,直直瞪着眼前的阴兵,将手中武器举到跟前,摆出十足的防御姿势。但瞬间都被阴气环绕,一个个瘫软在地,应是阴气入体,晕过去了。
我们几个妖却不怕。这些阴兵数量虽多,却法力低微,凡人是怕,于我们妖却是平常。对我们而言,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罢了。
我看出他们并未被注入沙妖妖丹,就是一群普通的阴兵。于是持起昆仑斩魂刀,上前就是一番劈砍。
果不其然,那些阴兵纷纷消散,但那阴气却诡异地不见消散,慢慢散开如一团薄薄的黑雾,渐渐将我们都笼罩起来,我们突然发现,彼此的面目越来越模糊。
我心下一惊,又中招了!原来那阴气凝成的阴兵目的并不是伤害我们,而是将我们带入幻境,甚至鬼境。
可我们先入为主地认为那些阴兵是想害我们,一味施法攻击,却忘了防范此间关窍,竟中招了。
果然,我的眼前慢慢出现了一个女子。
这是一个年轻的异族女子,身材高挑,皮肤晶莹剔透,鼻梁高挺,眼窝深邃,一双大眼灵动有神,眼珠是大海般的蓝色,饱满的唇边挂着一抹微笑,更显艳丽,好一个异域美人。
只见她正巧笑倩兮,似是在对我道,你随我来吧。
如不是见过她躺在棺材里,又头发根根竖起双目流着血泪的可怖模样,我兴许就被这般美丽又可亲的美人诓得跟着她走了。
此刻我只是不动,很是冷淡地看着她。
她见我不动,冲我一招手,露出一个个大大的明艳笑容,转身跑了。
我被丢在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四处冲撞无门。无奈,我还是只得追着她向前跑去。
我们跑到一处宫殿里。我四处打量,发现这宫殿用色明艳,用了细碎宝石镶嵌,满满的西域风情。这应就是她的宫殿了。
此时她正伏在一位老者膝上,笑着仰头与那老者说话,浓密的波浪状长发丝绸一般铺展开来。那老者满眼慈祥地望着她,伸出手抚摸她的长发。
我能猜到那是她与她的父王,却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也许于麻子在此还能猜到一两分。
接下来,我又随她去骑马。她换了一身修身骑装,更显曲线玲珑有致。她驾着马,在一片广阔的天地间奔驰,时不时回头,冲着我们发出一阵阵快意的大笑声。
真真是一个明丽无忧、备受宠爱的小公主呀。
接下来,她换了一身衣服,却是一身寻常女子的装扮,脸上蒙了一层丝巾,要随着一个驼队去某个地方。
驼铃悠悠,我随着他们一路走啊晃啊,见了许多个大漠的落日。
一个徬晚,我们走到了一面高高大大的城墙前,身后的夕阳铺洒在黑黑灰色的城墙上,染了一层金光。
城头上立着大书“汉”字的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一队队威武的将士,手持长戟,威风凛凛立在城墙上。中间立着一个年轻将军模样的人,身着黑色披风,越发衬得他剑眉星目,面如冠玉。夕阳落在他的半张脸上,将那轮廓描绘地俊美如神祇。
他正定定地看着驼队,也定定地看进了少女心里。
这番墙头马上遥相顾的绝美画面,时隔如此多年,跨越了生死,依然在她的记忆里鲜活生动,一切都仿佛昨日。我都能清晰地看见那城墙上的砖上,一道道风霜洗礼的深刻又清晰的纹路,依然能感受到那一刻在她心里留下的美好。
一道声音似乎微微一叹,那是王郎君啊。
那般年轻干净,那般俊美斯文,那般沉着冷静,背后是长安的灼灼风华。不同于草原上、大漠里大口吃肉、大口喝酒豪气又粗犷的大汉,这小公主被这俊秀的王郎君瞬间俘获了春心。
她年纪虽小,却嗅觉敏锐。她知道,普通驼队的无名商贩之女是见不到这位位高权重的镇将的,但西域诸国公主可以。
于是她顺理成章进了治所。她穿了自己最漂亮的衣裙,并且在宴会上献舞一首,衣裙纷飞间,面若桃花,她的一双眼不懂掩饰,直勾勾看向座中那人。
上首的主将一见,哈哈大笑,顺水推舟,令那王郎君带她去走走看看,务必将她照顾好。
她要求去沙漠里看月亮。好大一轮圆月,他们倚着马在月光下聊天。她告诉懂汉话的侍女,说起自己的家乡,他认真在听,时不时提起几个问题。公主非常开心他竟然对自己的家乡和自己感兴趣,一股脑毫无保留地回答他。
我心里一叹,这个傻姑娘。
后来她回了家,却日日神思不属,时常对着东边发呆。
她还开始苦学汉话,看汉书,连马也不爱跑了。之前她父亲强迫她学,她嫌太难,处处耍赖抵触,现在却自己抓着汉话夫子,关在宫内日日苦学。她想亲耳听懂他说的话,那样好听。
正当父亲为她的改变忧虑怀疑时,他带了一队人马,出现在她的城内。
父亲一见就知道自己女儿反常的原因了。
既是女儿的意中人,又是上朝的使官,国王父亲自然将他奉为上宾,日日好酒好肉招待着。
公主也兴冲冲地带他去骑马,去寻找自己在大漠里发现的一处处美景。长河落日,无边无垠的沙子,沙漠中隐藏的小绿洲,都让她兴致勃勃地为他展示。
慢慢的,他的眼里也有了这个整日都快快乐乐,没心没肺笑着的小姑娘,她满心满眼都是他,看他的眼神里仿佛有星光闪烁。
后来他离开了。那日她追着在沙漠里跑了好久,直到他回头,告诉她,自己有要事要处理,等处理好了就回来娶她。说罢给了她一半玉,说自己也有一半,按他们那边的风俗,两块玉是一对,成婚之日就可以合二为一。
她满心甜蜜地回去了。日日坐在最高的那座沙丘上等,等啊等啊,眼睛都要望穿了,最后等来了和他们穿一样铠甲的士兵。
那日,她的城池血流成河。自小疼她如命的父王,被一刀枭下首级,滴着血的首级被凶手提着作为讨赏的筹码,邀功去了。
她不知如何是好,大脑空白一片,眼泪不受控制的簌簌而下,呆在宫内角落里怔怔看着,却被国师一把抓住,带着行尸走肉的她逃出了都城。
国师告诉她,她的父王暗暗联合了其他几个西域小国,要垄断这一段丝绸之路,自家做大了,挣点买路钱。大汉如何能忍,一直都有灭他们之心,但国王谨慎小心,那些人苦于找不到入手。
直到她送上门去。
直到她将城中一切和盘托出,还亲手带着敌将走遍了都城。
她父亲早有怀疑,却拗不过从小宠爱有加的女儿,也真想招个优秀的女婿。
一切水落石出。什么月下谈心,什么共游大漠,什么身有要事,全都是精心为她编织的谎言,为她设下的美男计,代价是她的一切。
后来她在换了主人的都城再次见到了他,他依旧一袭黑色披风,依旧面如冠玉,依旧骑在马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在他下马迎上前的一瞬间,她抽出他的佩刀,他惊慌失措后退几步,几个近卫顿时拥上来,拔出刀恶狠狠地盯着她,却被他伸手阻止了。她狂笑着,眼泪却疯狂溢出,然后举刀,横在脖子上,狠狠地一刀划拉开来。
大片大片的鲜血喷涌而出,溅满了他的袍子,慢慢洇进去了。
耳边仿佛能听到她的呜咽和悲鸣,王郎君,带着我的一身鲜血,你自回长安去加官进爵,娶妻生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