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姚芳洲便从袖中拿出一封平平整整的信来。

    “这信上,简略说明了德胜班的规模、技艺,盖了我们夫妻两个的印鉴。若贤伉俪有入京演艺的意愿,只到教坊司呈上此信,便可免去一些繁冗步骤。”

    这封信在德胜班,和丹志梅夫妻两人随时跟在德胜班身边一个样。以后,德胜班就像镀了一层金边,和各地教坊打交道会畅通无阻。

    对吃江湖饭的德胜班来说,这可是帮了大忙了。

    珍珠有些惊讶:“姚师兄这样信任德胜班么?”

    仅仅几面之缘,看过他们一场戏,便这么看重他们。难道就不怕他们是临时抱佛脚?就不怕他们仗着有教坊这层关系,消极怠慢演艺,给担保人蒙羞?

    “德胜班的戏,我们看过一出,也就明白了。技艺精湛,水准极高。我们夫妻都觉得,虽然贤伉俪在观者之中已经走红,仍可以更红一些。”姚芳洲笑道,“若他日在京城相逢,也该我们做个东道,好好留贤伉俪一阵子,再深聊演艺之道。”

    “那就提前谢过师兄了!”

    黄彦和珍珠急忙行礼道谢。

    怀着兴奋和感激,送走了姚芳洲,只见黄显不知什么时候来了堂前,就站在父母身后。

    小人儿的表情,很有些不对劲。

    “他来干什么?”

    “小宝,你这是什么语气?”珍珠责怪。

    黄显也不直接回答,就是瞥了父母一眼,道:“我们德胜班,本来就很受观者的欢迎,即便没有教坊的庇护,难道我们还不演艺了?这种施舍似的好处,不要也罢。”

    “你这小子,今天是怎么回事?”黄彦也皱了眉。

    “没怎么。”黄显冷冷地道,“就是觉得有点憋屈。”

    这孩子虽有些好强,但从没有这么失礼过。黄彦夫妻俩一时没明白问题在哪,对看一眼,都有些摸不着头脑。

    黄显在扎马步的时候,已经自己拿了主意,把以后的安排想好了。到了这时,不管父母的疑惑,自顾自地道:“下一站,我就不跟你们俩走了,我要回老家,和我姥姥住去。”

    “诶?怎么了?”

    “你们都是和姥姥学的,我再从你们这学,不如直接去找姥姥。”黄显已经想好了,“再说了,你们忙,又顾不上教我,我就是想用功,进境也太慢了。”

    “啧啧,你儿子是嫌咱们不行了。”珍珠向黄彦撇撇嘴。

    黄彦便正色道:“你既然立志了,也开窍了,那就去好好学。如果姥姥跟我们说,你调皮捣蛋,不服管教,别怪爹娘不再给你机会。”

    “一言为定!”

    黄显的眼睛里,全是灼灼的光芒。

    //

    光阴如东流江河,滔滔不回。

    日月轮转过三千六百次,十年的寒暑,就在一天天管弦声中,在一团团翻动的枪花中,在一双双磨破的靴底中,在一件件穿不下的旧衣服中,点点滴滴,积累成一身结实筋骨。

    最终,学有小成。

    “姥姥!姥姥你开门啊!”

    黄显趴在门外,可怜巴巴。

    看门的花狗一早跑出去玩,见时辰快到晌午,日头已经毒了,也想回家。不料刚到家门一看,小主人又吃了闭门羹,还顺便耽误了它进门,耳朵都塌了下来,哼哼唧唧,显得特别不高兴。

    “梅花儿啊,你看,咱们是同病……”

    黄显还没感慨完,梅花就用关爱傻子的眼神看了看他,塌下腰去,从墙角的狗门钻进去了。

    ……并没有同病,狗都不怜。

    黄显气得捶墙。

    “梅花儿!你怎么这么不仗义!你忘了当年,是谁把你从臭水沟里捞出来,喂你羊乳喂你肉,把你从巴掌大拉扯到如今!你的良心呢?被你自己吃了吗!”

    门内悄悄,毫无动静。

    黄显急得在墙下直打转。

    最近这段时间,他姥姥文凤英说,他已经学成了,勒令他即刻出师,三番五次直接把这弱小可怜又无助的外孙孙拎出家门。

    有道是学海无涯,黄显怎么能服气?

    他肯定不能再去唯教坊为尊的爹娘那里,而是要想方设法,继续赖在姥姥家啊!

    他身手好,爬墙不在话下。

    翻过一次墙,文凤英就叫来一群老伙计帮忙,把墙加高了一丈。

    他踩石头、爬树,总能回去。

    后来,文凤英就请人把树挪了、石头清走了。

    好么,现在文老板家方圆十里都平平整整,干干净净。

    这次,黄显终于无计可施了。

    他如今个子高大,膀臂又壮实,即便心里还是能屈能伸的,可身子也早就钻不过狗门了,只好继续威胁比自己更弱小的狗子。

    “梅花儿!我知道你就在门口,屋檐下面,青石板子上趴着,对吧!你可别给我装啊,我知道你自己会开门闩!你赶紧的!帮我开门进去!”

    文凤英的声音,立刻从墙里传出来。

    “臭小子!你还敢教坏梅花儿!”

    这老太太,都古稀之年了,年轻时候的工夫还没丢呢。一声呵斥,响亮透彻,不输给年轻的艺伶。

    邻居家里顿时传来拍巴掌声,伴着喝彩。

    “好——!”

    “李爷爷!您怎么这样!把我姥姥欺负我当看戏啊!”

    黄显已经变过声了,完美继承了一家艺伶的好嗓子。只是音域尚不太稳,声音拔高时,还带着少年特有的,稚嫩的冲劲。

    李爷爷凭嗓子喊的话,肯定喊不过他。于是索性拉了几声胡琴,模拟出大笑的声音。

    “啊——哈哈哈哈哈哈!”

    黄显心累。

    说好的隔代亲呢?

    这届老人太难带了。

    当孙子,绝对是全天下最苦的职业,没有之一!

    “姥姥……”

    也只好以柔克刚,服软认怂,在门外扭成一股麻花,期望着能多缠磨一阵,让姥姥她老人家回心转意。

    “小宝,姥姥都说了好多遍了。姥姥不止有你一个徒弟,还有这么些孩子要教。你已经学成了,接下来就得自己去领悟技艺,才能有更高的长进。你爹娘就在县城里驻演呢,专门等着你的。你赶紧去,让他们给你排一排,好好地演上几出戏。实际登台演上几天,比再在我这赖几年都强。”

    “姥姥……呜呜呜……”

    “别装了,趁着天色还早,赶紧去!别误了打尖!到时候露宿山头,有大灰狼咬你!”

    “姥姥!什么大灰狼,我不是小孩子了啊!”

    “既然不是小孩子,就得像个顶天立地的大人样子,自己去闯!”

    好吧……

    原来她老人家是在这埋了个包袱,说得黄显彻底哑口无言。

    明知躲不过这一遭,黄显也看透了,放弃了无谓的挣扎。

    “姥姥,那……您注意身体,教徒弟的时候悠着点,劳逸结合,别累着了。”

    “嗯嗯知道了。啰嗦。”

    “我有空就回来看您!”

    “好,快走吧。”

    尽管知道姥姥在门内看不到,黄显还是对着门,深深鞠了一躬。

    抬起身来,他眼眶里有点热热的。

    一手捞起门廊上的小包袱,吸了吸鼻子,挺直了身子,迈开步子往远处走。忽然胸臆中有些气劲,一开口,唱的是:

    “我直到九龙殿里题长策,五凤楼前骋壮怀。我若是不得官和姓改,将我这领白褴衫脱在玉阶,金榜亲将姓氏开。”

    李爷爷的胡琴,不知何时就跟上了调子。

    这胡琴伴奏,虽然不似笛声那样工整,但吱吱呀呀的音色,仿佛有人在跟着主角哼唱,别有一番味道。

    文凤英家大门悄悄打开,一群才学戏的小童子们探头探脑。

    七八岁的年纪,还不知人生忧愁,只见得大师兄那挺拔背影,倒也潇洒。耳听随风飘来的唱词,像是扭成一股的湿布,风吹不散,余音绕梁。

    “敕赐宫花满头戴,宴罢琼林微醉色,狼虎也似弓兵两下排,水罐银盆一字儿摆,那时节……”

    待那身影实在看不见了,歌声才听不见了。(见作话)

    “我家的弟子,就该是这样才行呢。”

    文凤英抿了抿鬓角碎发,脸上带着骄傲的神情。

    小童子们像一群雏鸟依偎着她,抬起小脑袋,叽叽喳喳地问。

    “师傅,师傅,我们什么时候,也能学成袁宝哥哥这样啊!”

    文凤英笑道:“只要你们好好学,很快!”

    很快,你们就会在练功中,一茬一茬地长大,纷纷登临这大颂朝七千二百勾栏,把技艺带给天下百姓。

    那时,你们也有这样的意气风发,也会有新的小学童,望着你们的背影,踏上你们的脚步。

    咱们梨园,一直开着新花呢。

    //

    黄显年轻,脚程快,未到下半晌,就走出几家村子去。

    稍稍向路人一打听,此地已经有在镇子里看过德胜班演艺的乡亲。想必这里离爹娘他们驻演之处很近了。

    他心情松快,便不唱那些狂言,脸上带笑,唱的是民间俚曲小调。

    “赵州桥来,鲁班爷爷修;玉石的栏杆是圣人留。张果老,骑驴桥上走,柴王爷推车就压了一道沟……”(见作话)

    他是个戏伶,唱小调也有些像戏本子里的曲牌。这一把嗓子,又宽又嘹亮,远远传到旁人的耳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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