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小瑜听着声音陌生,跟另几人使眼色,大伙立刻会意,不再嬉笑。
莲枝过去把雅间阻隔的帘子挑开,安息香的味道顿时又浓了几分,从隔壁雅间的袅袅香烟当中,走过来一个中年男人。
看他那样子,打扮考究富贵,颇有些儒雅气质,可就是一双眼睛太过精明,看着不是个简单的人呐。
丹小瑜挂起一个礼貌的笑,上前问候:“恕我们眼拙,敢问阁下是……?”
那人身后跟着个长随,也是穿得绫罗,不像寻常气度。长随往前走了几步,便递出一封缎面烫金的华丽请柬来。
莲枝上前接过去,拿回来递给丹小瑜。丹小瑜展开一看,只见上面写着:四海商会邓允修,于不夜楼设晚宴,恭请梨园同道共襄盛举。
丹小瑜没看出底细:“敢问邓掌柜,这顿宴席还请了谁?”
“倒是有两三位老爷,算起来还是丹老板您的上峰。”邓允修又笑着指了指舞台,“还有万胜班的黄老板。”
丹小瑜眉毛微微一动,没急着搭话。还好他接着说了下去:“隆祥班的周老板,荣喜班的李老板,庆芳班的陆老板……”一口气又报出几家在大梁城常年驻扎,或是外地而来,正在演出的班子。
丹小瑜算得大约是个十人的席面,听他对梨园这行事熟悉的程度,倒也不像作假。稍作考虑,邓允修又不紧不慢地跟进:“咱们生意人,做熟不做生。丹老板初次见邓某,未可全抛一片心,也是人之常情。这席面在明晚,丹老板尽可考虑周全,若是到时候还愿意给邓某一个面子,邓某于不夜楼扫榻相迎。”
“承蒙盛情,确实是要考虑考虑。”丹小瑜被他说破,倒也没什么尴尬的。熟悉梨园子弟轶事的人都知道她做人做戏都一板一眼,只对事不对人,倒是容易省口舌。
送走邓允修,她默默地念了一句:“来者不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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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同样的时候,一出《闹天宫》演到了尾声。
要说万胜班,真不愧是江湖上摸爬滚打过的,他们专门在结尾留了一个接打赏的环节。
这出戏的原来结尾,是孙悟空被打落五行山。可是万胜班把这一段改为如来佛祖还没到,孙悟空踩在凌霄宝殿的桌子上,得意洋洋,放声大笑,用猴毛变出一群小猴子,在台上追着各位神仙欺负,场面热闹又滑稽。
下面观众也是群情沸腾,不住地往台上撒铜钱,还有直接把果子、糕点、碎银子塞到小猴子们手里的。小猴子接了赏,笑眯眯地作揖打躬,说点吉利话,很是讨喜。
而黄显本人,就借着人墙屏障,悄悄退场。
他是台柱子,又是大班主,等前边接完了赏,他也正好卸了妆,穿着便服出去送客。
热闹的大戏是真的太消耗人的精神了,他抬手掀帘子,都觉得手腕酸软,没提防一只纤细的手托了他的胳膊一把,将他接下台阶。
“小……丹老板?你怎么来了?”
他简直怀疑自己看错了,本来气息不太稳,这下更是喘不匀称,这脸上还更烫了。
多亏化着妆,丹小瑜当真没觉察,笑出声来,态度有些意料不到的亲热:“黄老板,技艺精进呀!”
她这小半辈子,最佩服的人就是有能耐的人。这会看黄显,是眼也顺了,心也平了,倒还主动提起来:“这几天我一直想着,上次对你说的那些话,是我太心急,失了分寸,真是对不住你。”
“啊,没有!没有没有……”黄显这么一着急,气都喘不匀了,“该是我对不住你,对不住教坊司同道。都怪我,先前处理得没个章程。若是能有补救的法子,你只管吩咐我,只要能平了这事,让我怎么着都行!”
“没关系的,不过是几句酸话罢了,常有的事。”丹小瑜早想通了,“只有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的?你们没经验,不知道这里面的弯弯绕,肯定是被那些耍笔杆的文痞子给骗了,套话去添油加醋的。”
黄显只剩傻笑着点头。他倒是想要倒出些诚恳的扛事的话,可是一对上丹小瑜那一双笑眼,真觉得什么话都不合适的。
丹小瑜并不意外,她早想到了万胜班不会解决这种事:“这个花间小钞也没有那么厉害,只要有门道,人人都可以在上面写东西。赶明儿咱们两家也联合登上那么几句,就说以前那些话,咱们双方都不知道,是文人瞎编取乐的就行了。”
“多谢你,难为你一直想着。我这……真不知道怎么感激的好。”
黄显这嗓子宽宽的,沉下来声音说话的时候,就有种圆融的好听。丹小瑜只觉得她心里忽然就凹下去一块,然后全都被这几声好言好语的软话给填补上了,自家上了头,脸上也是微微一红。
这时节,杨栋棠已经从后台转了一圈过来,一看两人在下台口这里愣着,上前行礼招呼:“黄老板,下戏辛苦了。”
黄显本来呆呆地看着丹小瑜跟他说笑,不意之间眼神里却冒出个杨栋棠来,顿时一惊。杨栋棠见状,知道自己唐突,急忙找补:“我跟着丹师妹过来的,方才就在这儿呢。”
他这一解释,黄显这热腾腾的头顶,顿时像是被人泼了盆冷水,刹那间就转成了透心凉。
他只觉得自己是走火入魔,发痴得过分了,这么个大活人也看不见。若是丹小瑜真的跟丹师伯似的,也寻一个身边的乐师来相好,他可是阻了人家的好事,只怕将来遭报应哦。
可他这会却没想到,谁说的台柱子就要找个首席把瑟才能相好呢?他自家的爹娘两个,不就是台柱子配台柱子吗?
可是总之,这个时候,他是什么也想不起来,只知道呆呆愣愣地应声了。
丹小瑜只当他是累坏了,细白的手抓着他的腕子,一路拉到妆台前边:“你们班子里看管盔箱响器的孩子们,都妆成小猴子,去前边搬赏了?”
黄显这才回过神来:“啊,没错。”
丹小瑜站在他身后,把他往凳子上一按,上手就拆头面零碎:“我方才一来,见这边空空的。虽然说前边赚钱要紧,可是这规矩也得注意些,后边遭了贼多恼人呢?多少要留俩人看管才是呀。”
教坊司众人都是一起练功,一起吃穿,一起住的,彼此之间亲密,各人之间比江湖草台少了些边界。丹小瑜顺手就帮黄显卸了冠,解开头带,一手扶着他肩膀,另一手就把小零碎的摊在桌上。
“你点点,少了什么没有?可别落在台上丢了。”
她知道这些江湖人都是苦出身,攒点家底不容易。教坊司这么家大业大,在这些事上也是有俭省的习惯,更何况万胜班?她只把手里的人,当做香果莲枝那样的师弟师妹,反正黄显算起来也是师兄嘛。
黄显平常也有人帮忙卸冠带,但此时丹小瑜贴得这么近,素白细长的手在他耳边擦过,为了平衡紧抓他的肩膀……感觉跟别人完全不一样,那心跳得像打戏的鼓点,都快从腔子里跳出来。
他脑子迷迷糊糊的想着:“杨栋棠还在这呢,她怎么就能这么若无其事地在我脑袋上摆弄?这……这就不怕人误会?还是说……”
那些说不出口,自己也没理明白的情绪,像荒地长草,一眨眼就冒出来招摇。他也不会说别的,只是推脱着:“我自己来,我自己来……”强自镇定着,手里一片忙乱。
一张猴脸,已经被落下的汗珠子冲得搓了泥。他拿着沾满淘米水的布头去抹脸,越抹越是一片糊涂,全是一片红彤彤的。
丹小瑜把他头发放出来,只觉得湿漉漉的全是汗,索性给他一绺绺分散了搭在背上透气。一边摆弄着,一边想起杨栋棠的请托,就笑着提起:“哎,你们司鼓的师傅是哪个?杨师兄看了两天戏,被勾得茶饭不思,只想着见见尊面呢。”
黄显却答非所问地:“我们司鼓师傅,是个女的!”
丹小瑜没听出来他的意思:“女鼓师?真是少见,这下连我也想见见了!她也是去前边搬赏了吗?”
黄显专门强调:“是。我们这个……蓝师傅,是我们乐舞教头蓝燕子的姐姐,蓝蝴蝶。三十多岁了,风格十分稳健的。”
“哦!”丹小瑜应着声,也尝出几分别扭的意思来。
真奇了怪了,听他的口风,仿佛是防着她挖人似的!
笑话,教坊司里面多少乐师?为一个首席把瑟和首席司鼓的位置,大伙儿争得不可开交,她从万胜班夺人命脉去挖蓝蝴蝶干什么?
黄显也不敢回头,拿了麻籽油在脸上快速地抹着。油能融油,平常勾画的妆彩,用不到这么多油去卸掉,今天这扮相本就华丽,涂得密不透风,他倒了好几次油出来,油盒子都快空了,忍不住有些心疼。
若是平时,少用些油,再加些豆面,一层一层地搓下去,倒也稳妥。可这不是丹小瑜在呢?他就想着,待会在水盆里,“刷”一下洗干净,抬起个清清爽爽的脸,那才叫帅气。
只是还没帅气,这花销就不好跟悠悠交代了。粗浅算算,涂这层妆彩就值十文钱,卸下来用了半盒的油,大约也得值十文呢。
咱就是说,见一次丹师妹,还是挺费成本的。
不过他洗好之后一抬眼,见丹小瑜明显眼睛一亮的神色,自己又觉得这成本还是很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