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忙碌碌一晚上,结果皆大欢喜。
万胜班演出的票钱收回了成本,打赏又有的赚。京城里好几家大户和商会都看中了万胜班的技艺,在黄显卸妆之后过来攀谈,互相认了个脸熟。回到后台,黄显带了班子里的把瑟、琴师和鼓师,和丹小瑜等人见了面。
本来相谈甚欢,挺适合出去摆一桌的,丹小瑜有点遗憾:“黄师兄,那什么四海商会的请柬你收到了吗?你去赴约吗?”
“去呗。”黄显心里一向坦荡,还没注意到这事,见丹小瑜微微皱了眉,他才知道不太对:“怎么,这其中……有问题?”
随即立刻表忠:“咱们万胜班虽然不是朝廷的班底,但是咱们在京城讨生活,就肯定听从户部和教坊司的安排,小瑜姐指哪我去哪,绝不给小瑜姐拖后腿!”
丹小瑜被他这一本正经的逗笑了:“说什么呀!我是想着,不知道这宴是什么情形,咱们一起去看看?”
“行。”黄显直接答应。
丹小瑜带了杨栋棠,黄显带了蓝蝴蝶,本来四人一辆马车到了不夜楼,只见不少戏班里相熟的面孔,都在大堂里坐着。黄显不太认识,丹小瑜一路行礼叫人,刚好提点他,他在一边跟着行礼,默默认人。
各家戏班也都看过花间小钞,还以为教坊司和万胜班不对付,此刻看见两人一起来,虽不能明说,难免动问:“您两位怎么搭上伴了?”
丹小瑜也不避讳:“这位是文状元的金孙,德胜班里赛文君和亚相如的独子,姓黄名显,当年在我娘手下经过几出戏的指点。虽然不能夺了人家文状元的心头好,但是在我们这辈论起来,我还得喊他一声师兄呢。”
在座的全是各个班子里心思活泛,眼里有人的二把手,一听这层关系,纷纷站起来表态。
“哎哟!原来是袁少当家啊!久仰久仰!”
“黄老板这是为了新起班底,才改的名字吧?我说呢,怎么会凭空出世一个无名之辈?原来是文状元嫡系传承!”
“恕咱们有眼不识金镶玉,这出《闹天宫》一演出来,可真是心服口服啦!”
和气生财,无论知道不知道,认识不认识,半真半假往高处吹捧,总是江湖上应有的礼仪。黄显如今对这一套也是如鱼得水,互相抬举了一番才得以脱身,和丹小瑜上楼,将杨栋棠和蓝蝴蝶两个留在下面。
他倒不担心蓝蝴蝶能看上杨栋棠,他担心杨栋棠吃着丹小瑜碗里的,还看着别人锅里的。
自从俩人今天搭上线了,就旁若无人地聊起曲牌,节拍,调子,好一个相见恨晚,一点都不避讳旁人的。他也偷偷看了丹小瑜的反应,丹小瑜仿佛都习惯了,压根不在意。
他是不明白,就这么个杨栋棠,凭什么让丹小瑜包容到这个地步呢?
想想当年,姚师叔那一双眼睛一颗心,全都落在丹师伯一个人身上呢,要他说,杨栋棠这模样,这气度,这水平,这人品,一切都远远比不上姚师傅,哪里来的脸面还敢脚踩两条船的?
丹小瑜也是,人家都见异思迁到面前了,她还恍然未觉呢,会不会管人啊,不会管的话,就找个不用管的,比如……
“比如我呗!”黄显心有不忿,一股火气难平。
心里别扭着上了楼,脸上却习惯不露声色,倒还挂着笑意。
楼上众人往包厢门口一看,小二挑着帘子,走进来这一对,宛如金童玉女刚下了凡似的。
“哟,丹老板,黄老板!”
“您二位怎么搭班一起来的?”
又是一通寒暄,落下座去,黄显紧紧挨着丹小瑜。
主位的几个户部官员一看就笑了,邓允修坐在副席也笑着问:“黄老板怎么坐这么远,兄弟们敬起酒来不方便呐!”
黄显笑嘻嘻地答:“不怕各位掌柜大哥大姐笑话,小弟这一脉人丁单薄,全是因为规矩重。小时候跟文状元学戏之前,她老人家让我立过誓,吃素,戒酒,不赌钱,不吃烟,不逛暗门子,否则不传艺。小弟到现在都是守着戒的,也成了习惯,还望各位体谅。”
“这怎么可能?”众位老板纷纷反对。
丹小瑜在心里一回想,以文状元的人品,后几样很是可能,但是吃素戒酒这两桩,未必是实话。
想当年,黄显刚从文状元那里出了师,和她打对台的时候,他哪是个吃素的啊?那时候教坊司给自家弟子炖东坡肉,他还没脸没皮地跑去饭堂领了一大碗,吃得香着呢。还有什么饺子,肉火烧,狮子头,烧鸡,都是来者不拒。
但她笑意盈盈一开口,就跟黄显站在一边:“没错,我们从小认识,他们家就是这样,规矩多,所以他小时候还不乐意拜文状元呢。后来我再看他,当真是老老实实守戒的,梨园各家自有门规,各位就不要再劝了。”
“哎哟,这可……”
梨园子弟确实有些规矩严明的,大家都听过文状元的名头,却没见过究竟是什么样人,当然是凭黄显怎么说都行。可是黄显和丹小瑜前儿还在花间小钞上打得不可开交,今儿又联袂而来,互相照应,叫人一时摸不清底细,大伙也就默契地不再说了。
丹家这一脉,当家的都是女戏伶,也有禁酒的规矩。这是前人栽树后人乘凉,丹小瑜心安理得地去拎茶壶,黄显眼尖,提前拎起给她斟上。放下壶去,手指在她眼皮底下,桌子面上,轻轻叩了两下道谢。
丹小瑜心里好笑,使个眼色叫他赶紧收了。
这熟练的酒桌礼仪,还敢说自己不喝?这可是酒桌大忌。要是被人看见了,今儿非要被摁在这里灌得躺下。
开席寒暄一阵,说了些虚话。邓允修也当真是个沉得住气的,看着大家是酒也喝了,菜也吃了,一路卖关子吊胃口不露风声,到最后才揭开今天这宴的真面目。
“众位梨园通道,邓某手里有一桩共富贵的大生意,众位请看这张单子——”
他手下那长随就把一张礼单模样的东西发到大家的面前。
丹小瑜和黄显看了一下,这不过就是普通的点戏本子,每家戏班都有这么一个,可以让主顾选择的。眼看这里面也没什么独创剧目,都是祖宗传下来的老戏,不知道这里面还能有什么文章。
邓允修笑着等大家看完,这说头可就厉害了:
“众位,这本子里面的戏码,我们四海商会已经上报朝廷,替诸位坚守传承,代理职权。往后各位演出这些剧目的时候,就要有我们四海商会的授权了。若是我们不授权,您演了这些戏,到时候可就损害了我们四海商会和有授权班子的情谊,咱们要依着大颂律法,对簿公堂的。”
“什么!!!”
邓允修眼光一转,落在丹小瑜身上,却率先提起:“虽然我们四海商会花了钱,但拿到的仅仅是经营权。这些好戏的归属,还是在户部。教坊司作为朝廷直属戏班,户部的直接下属,自然可以得到免费授权。但是各家江湖同道,就必须要通过我们,拿到户部的授权文书了。”
众位戏班主,那眼神像刀子一样,直接从丹小瑜身边划出了分界。
一边是户部官员,教坊司班主,另一边是江湖出身,平民草台。
丹小瑜也是惊讶地望向上峰几位大人,却见那几位都毫无意外神色,还能回以笑容,显然这事情已经是板上钉钉,无可更改的了。
可是她也想不通啊!
这些民间口口相传的故事,演成了戏,归属朝廷的文教之功,倒也说得过去。只是为什么中间还要转上一道,给这凭空冒出来的“四海商会”钱呢?算什么事!
黄显方才还捏着性子以和为贵,此时望着这戏单子里的《闹天宫》,第一个忍不了。
按照姓邓的说辞,是要第一个拿他们万胜班的《闹天宫》来杀鸡儆猴啊!如果不肯给他这笔“授权”银子,明天他们万胜班的戏就开不了,卖出去的票全都要作废。
退票事小,无非是少赚钱。可是前脚卖票,后脚退票,万胜班在百姓心目中的信誉,脸面,口碑,可是统统都要丢了!
黄显冷笑一声,抬手轻拍了几下桌子,率先发了难:“怎么的,别人家的戏本子,如今也得你们说了算?”
其他班子的班主也纷纷开了口,人声嗡嗡,闹成一团。
邓允修能办今天这个宴席,当然也料想到了梨园班主们的反应。他站起身来,待大伙说了一阵子,才施施然地解释:
“我看大家伙儿还不是很明白,这个授权的步骤,其实是对大家有利的呀。有了这授权步骤,背后有户部衙门的支持,咱们梨园同道演的戏,那是应当应分,理所当然,自然比没有授权的戏班多了十分的底气。
“一来,这老戏在民间流传,总是没有个确切的名字。百姓来观戏,你家演的《闹天宫》,我家演的《安天会》,她家演的《蟠桃园》,这么说起来,它其实是同一出戏呀。授权之事,就是将同一出戏,定下同一个名字,这样百姓看了水牌,就知道是什么戏,减少了一些纠纷。
“二来,咱们可以间错开来,各有擅长了。就好比风月戏,你家有《紫钗》,我家有《西厢》,她家有《墙头马上》,大家演的类型虽然一样,但是各自授权的戏不一样,也好打出咱们各家的招牌,咱们梨园才能百花齐放嘛!
“三来,不止是这些祖宗传下来的老戏,咱们以后,还要创作新本,写出新戏,再竞标授权。我们四海商会忝为代理,由我们和书商合作,去寻人写了戏本子,然后拿出来授权,这下岂不是一条鱼大家吃,嘴里都有滋味了么?”
说得看似有理,实则在座各位都不是傻子,仔细一想便知:从前没有他这乱七八糟的授权之事,大家都能演戏;如今有了他这规矩,大家排演剧目,除了行头置办的花销,还得另外支出一笔,给这所谓“授权”,这不是没事找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