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虽然心里千万个鄙视,但是衙门文书已经下达,丹小瑜翻开一看,那里面白纸黑字地说这出《王魁负桂英》是:“诲淫诲盗,怪力乱神,有辱儒生面目,疑似不满朝政”。

    丹小瑜都快看吐了。

    官做大了就是好啊,眼睛一闭就可以胡说八道了。你看不惯的戏,百姓有的是爱看的,你能禁这戏三年五年,你管得着百姓的嘴,都会传播这个故事吗?

    真是恶心。

    但是同僚何辜呢,丹小瑜也懒得多说,只得好生把人送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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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烦心的事情,按下一头,又起来另一头。

    近几日,大梁城里勾栏萧条,只有零星杂艺曲词进驻,没有演连台本戏的班子开锣。

    教坊司是因为忽然被禁《王魁》,没有替代大戏补档,丹小瑜留意各家民间戏班,发现大家也都不好过。

    有的戏班是因为不愿意配合所谓“授权”的事,索性停锣罢戏不演了。有的戏班已经去四海会馆和邓允修谈了生意,不愿和同行交恶,所以还在等时机,没有急着露底。

    戏班的平常开销是很大的,想要持续地红下去,总要隔三差五排演新戏,这其中请名师来教戏、正戏,请剧作行家来润笔,是好几处不少的数目,再置办行头又是不少的数目。大梁城里这些叫的上名字的大戏班,背后都是有商行、族亲、官府等出钱撑着,才不至于立刻就饿了肚子。但四海商会这么搞下去,大家眼看就开不了锣,吃不上饭的。

    各大戏班背后的东主肯定都不愿意坐以待毙,这几日来,去四海商会的贵人并不少,可丹小瑜既然知道四海商会背后站着林首辅,便已经为同行们的命运捏了一把冷汗。

    几天不演大戏,教坊司里一片愁云惨雾。寂静的午后,一片乌云飘过去遮了太阳,天色就忽然暗了下来,没多时,雷声隆隆。

    “哎哟,要下雨!快,快收晾着的东西啊!”

    大家全都跳起来往外跑,收衣服的,收干菜的,收戏本的,忙碌了一阵子,大雨倾盆而下。

    临街的住家匆忙关窗关门,各胡同口的摊贩忙着撑开雨蓬,挡住摊上的货物,人却缩成一团,在仅剩下的狭窄遮蔽里面藏身。一时间,街面上安安静静,只听得雨点落在地上的声音,声声打得人心烦乱,大梁百业都各自想着生计犯愁。

    不安的气氛恰似这乌云,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头上。

    “大师姐!大师姐!”

    一个教坊弟子冒雨奔跑,不顾地上湿滑,迈着大步,一头撞进了教坊司的院落,径自往正堂奔去。

    见了丹小瑜,他才慌张道出原委:

    “大师姐!码头那边的小戏台,打起来了!”

    雨越下越大,水珠子在油布伞上乱弹,噼里啪啦的响成一片。教坊司一行人匆匆往码头方向赶,报信的弟子一路跑,一路在丹小瑜等人的询问下说了个大概。

    原是几家外来的草台班子,因着四海商会不让演戏,就把他们从勾栏驱了出去,原来的主顾也不敢再续费,一下子就断了生计。

    其中两家,为了今晚能开锣,赚些码头上散碎的票钱,都盯上了码头那处临水的戏台,都说是自己先找到的,对方跟自己抢的,各不相让,眼看着两边拿起家伙对峙,将要大打出手了。

    丹小瑜这么着急,亲自赶过去,就是因为现在梨园内外都是一团糟,如果这些江湖游伶不小心触了官场的霉头,到时候就不是饭碗的问题,而是性命的问题,整个梨园天翻地覆的问题了!

    “千万不要出事!千万不要出事!”

    她咬着牙在冰凉的雨里跑着,顾不得雨伞歪斜,身上几乎全都被打湿了。

    码头戏台前,雨幕之中看不清那里的情形,只看得出好多人分了好几拨,有聚有散的。到了附近,那其中一拨人中越出一个高挑身影,迎了上来。

    “小瑜!”

    丹小瑜听得是黄显的嗓音,中气十足的,就连雨声也盖不过他,心里稍稍安慰了一点。

    “是我!”

    她一边应声,一边撑着伞靠近。

    黄显身上穿着油布披风,挡了一些雨点,但也好不到哪里去,半截腿都裹在湿透的裤子里。丹小瑜的伞看起来只是摆设,他却也不介意,伸出手去帮她撑着,两人深一脚浅一脚并行,来到了戏台下。

    草台班子的掌柜和台柱子们都是拜会过教坊司的,一看丹小瑜来了,都纷纷喊:“丹司使,为我们做主!”

    丹小瑜沉下脸还没开口,黄显抢在前边吼了句:“别装可怜!江湖事江湖了,你们都敢在这里聚众械斗了,如今教坊司使也看到了,她能给你们做主吗?自己想想!”

    丹小瑜趁着别人看不见,翻了个白眼。

    听听这破嘴,好话也让他说得这么别扭。

    她可不愿意大吼大叫的,坏了自家的嗓子,于是抬起手来,向两边都招了招,把打头的叫到跟前,大家一起挤在一个草棚里,这才看看这边,看看那边,开了口。

    “众位同道都是江湖上有名姓的人物,常常是码头相逢,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为了这一时半刻的演艺,为了这眼前一点点散碎戏票,伤了梨园的情谊,这像话吗?”

    两边还是有些不服,互相指责:“是他们先……”

    丹小瑜叹了口气,真心实意道:“大伙儿的心情我明白,各家都是有这么一班子人口,等着开锣吃饭呢。只是如今这情形,不是抢戏台能解决的。抢来了戏台,你们演什么呢?你们两家可都没有对四海商会低头,没有买他们的戏本子吧!”

    两边班主显然也是想过的:“大戏不能演,咱们还有小戏,《王婆骂鸡》、《打杠子》、《纺棉花》、《探亲家》,在码头上演卖力点,只要能支起摊来糊口……”

    这话说出来,黄显都不乐意了:“打住!各位,你们自己想想,这些荤的玩意儿,在村子里揽客倒也罢了,这可是大梁城,有京兆府衙门的!即便没人告密,你们这勾当能瞒得住谁?到时候官府一看,别的戏码都这么有伤风化,他们就会强令咱们去买四海商会那些戏本子!若是到了这一步,戏本子是什么价格,可就再也没商量了!你们想过没有!”

    这倒真是,点出了一桩没人想过的问题。

    丹小瑜也没想到黄显能说得这么好,既能切中江湖同道的利益,又保全教坊官身的面子,里外都挑不出任何错处。可见他确实想了很多,也为大家在考虑着。

    她心里有点苦涩,口中就着这个话头,默契地接了起来:

    “黄师兄说得对呀!今天给大家交个底,我们教坊司始终和大家站在一块儿!大家都知道我们的底细,虽然是官府直辖的班子,但我们丹氏一脉的祖奶奶,丹玉梅她老人家,一样是江湖游伶出身的,我们和大家是一条根。如今那姓邓的奸商算计大家不能演戏,我们教坊司戏班也罢戏不演,咱们梨园同道,有难同当。”

    黄显同样惊讶。

    按说丹小瑜其实不必做到这一步。江湖游伶、草台戏班,和官府直辖的教坊司毕竟不一样。丹小瑜班子大,有上峰的监看,做任何事都比旁人家更难三分。更别提如今,是逆着上峰的意思来罢戏,难道没考虑过惹怒上司的结果么?

    话说到这里,他也能想到,丹小瑜或许已经在他们都不知道的时候,承担过什么压力了。

    说合了两家闹矛盾的戏班握手言和,让他们共用戏台,一家演一天轮换。黄显心里始终有这么一件事,硬是压到送走了两家班主,在场只有教坊司各人的时候才说:

    “你赶紧给丹师伯和姚师叔写信,让他们无论在哪采风,都赶紧回大梁城来。这件事情不是你我小辈能解决的,我已经跟我们家二老报备了我的主张,请他们再去多找一些德高望重的老前辈去造声势,请愿取消这卖戏本子的荒唐勾当。咱们梨园一块用力,才能扳倒四海商会。”

    丹小瑜轻轻叹了口气,在雨声之中听不到她的气息,但能看到她湿漉漉的睫毛轻轻垂下,是往常少见的柔弱。她心里想过了好几遭,最终还是没有和黄显交底。

    她只能说:“你别担心,我已经写信告知我娘了,通过驿站早就送出去的信,算算日子,如今她的回信可能就在路上了。我们丹氏家门,在官场上也是有些靠山的,不会被区区商会要挟。你这边善自保重,如果有什么需要教坊司帮忙的,尽管让人来找我。”

    黄显皱着眉,在心里想:“你们丹家有靠山,他们四海商会难道没有靠山?只怕四海商会的靠山,还比你们丹家的硬多了。如今你把身家性命绑在这‘梨园同道’的名义上,跟我们一块儿以卵击石,过后我们都能离开大梁城,回到乡野里,可是到时候你又怎么办呢?”

    他已经不是口无遮拦的少年,在这个当口,他知道不能说这些扰乱军心的话。

    如今他们两个,一个是街头卖马的秦琼,一个是华山压着的杨婵,谁的境遇也没有好过谁,谁也没法伸手去帮谁。各自知道自己的难关,也明白对方的苦处,一个眼神就暴露了所有,就是只能紧紧地闭上嘴,谁也不能提起。

    黄显心里沉甸甸的,脸上却挂着笑:“雨这么大,看起来还要再下几天,你们赶紧回吧。”

    丹小瑜点了点头,也笑着回他:“你们也是,路上小心一些。”

    或许,对今天的两人来说,能见上一面,再礼貌告别,就已经是最了不起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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