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这些话,越解释越是司马昭之心,席间各位戏班掌柜都沉了脸。

    庆芳班陆老板就开口呛声:“没有你们这所谓授权,我们依然可以排演新戏。”

    “新戏么,”邓允修似乎早就料到有此一问,“若是从老戏里延伸出来的故事,可依然免不了一通说道。戏台上也不是法外之地,您说是不是这个理?”

    面对众人怒目而视,他也不怯场,悠然道来:“这授权之事,是上峰长官,乃至内阁的高层早就定好的事情,其实说来也不贵嘛:咱们能出演一段时日,是一种价格;能永久出演,是另一种价格;若是想要买断,只有你们自家能演,这个就要另外商谈了。今儿当着各位长官、教坊司当家的面,众位掂量看看手里的家底,能吃得下几本戏,尽可随你们的意思来签契书。这事嘛,在座各位还是占了先机的,那些草台小班,可没有永久演出和买断的资格呢。”

    陆老板是净角出身,本就脾气直爽,此时再也忍不了,拍桌喝道:“岂有此理!祖师爷传下来的本子,本来就属于大家伙儿,你们凭什么拿出来多一道转卖!”

    其他人纷纷附和:“对!就不买!凭什么不许演!”

    邓允修笑道:“好,众位老板稍安勿躁。你们若当真不签这契书,尽可以找人去创新戏。只是,邓某也想到了这一节,于是预先通过各家书商,签过了免竞契约,书商合作的那些才子们,除非得到我方特约,否则也不能参与写戏排戏。”

    这一条,就更精准针对了。

    方才,众人脑海里都飘过了几个名字:天外飞蓬、楼迦力士、金风楼主、粉斋仙子、寒骄子、芳园客、笑书生……

    这些作者写的虽然是话本,但这几年,他们时常把话本稍作整理,编连曲牌,就可以拿来当戏演。各家掌柜本来还想着,这也是一条退路,大不了放弃百姓喜欢的骨子老戏,从今后都演新戏,结果连这一条路都被邓允修堵死了。

    看样子,邓允修今天这鸿门宴,是铁了心要割下席间大家伙儿的肉来下酒了!

    黄显在这时站起身,手里抓着刚才那授权的戏本子,“撕拉”一声便扯成了两截。

    “各位同道,黄某今儿一句话撂在这里——所谓‘授权’才能演戏之事,万胜班坚持不从!若是得罪各位上官,坏了大伙儿发财的大计,要给我个好果子吃,我等着尝尝便是。”

    说完一拂袖,直接站起来“咚咚咚”几步下了楼。

    丹小瑜在楼上,还听到他带着怒意的嗓音:“蓝姐,走!”

    楼下响起一片嗡嗡的说话声。方才只听到楼上吵起来,却不知究竟为什么,各人面面相觑,小声互相问着,彼此都没主意。眼看黄显带着蓝蝴蝶直接走了出去,更是心中难安。

    邓允修仿佛还是料到这一节,脸上一点也不见意外,倒是带着笃定的笑意:“诶,黄老板这……年轻气盛啊。”

    他笑着摇头,又对席间众人道:“也难怪,万胜班这《闹天宫》可是刚刚打出名声,舍不得改制。也怪邓某急躁,催得紧了。这样吧,今儿当着各位长官的面,咱们两方商议,将考虑此事的限制放宽些。众位同道也不必着急答复态度,从明儿起,五天之内,我都在纸坊街的四海商会,静候各位上门,详细商讨。”

    丹小瑜也霍然站起身:“行,这里面没有我的事,告辞。”

    她也不管旁人是什么态度,径自匆匆下了楼,拔开步子向黄显走去的地方急追。

    “袁宝!”

    心里一着急,就按着旧习惯喊出了声。

    黄显和蓝蝴蝶闻声回身。

    意外的是,两人脚步不急,脸上也没什么愤恨不平的神色。可是丹小瑜不能放心,撇下身后的杨栋棠,向黄显直接冲了过去。

    黄显扬起眉来,一副没想到的模样:“你怎么追过来了?”

    丹小瑜捣了捣胸口憋着的气息:“你相信我,我也是蒙在鼓里的,事先毫不知情!”

    黄显点了点头,应了一声:“嗯,我晓得。你回吧,前边是大路了,别被人看见咱们两家在一块儿了。”

    “你……”

    黄显失笑:“我知道,你是官身,有你自家的难处。可是你也明白吧,四海商会来者不善,看准了要对万胜班下手,无论我今天表不表这个态,都躲不过被人拿来立威,震慑梨园同道,强卖他们的戏本子。我不和你商量,只因为这事你不宜掺和,容易被上峰捏住把柄。我们得赶紧回去商讨对策了,你们也小心防备着,他对你们,应该也有后手。”

    年少时候,丹小瑜气他倔强不圆融;而今这一番话说得在情在理,丹小瑜又气他太过见外。她心里不好受,不止是为黄显将要遭遇的事,也是为自己全然不通消息,被人耍得团团转。

    丹小瑜想起他们交上来的册子,账本。

    与其说万胜班是一个草台戏班,不如说这是一群无依无靠的江湖游伶共同生活的家,一起迁徙,一起演艺,虽然马车帐篷只能勉强遮风挡雨,可是聚在一起,心里就是热的。

    他们万胜班,怎么能担负得起再一次恶意打散呢?

    “凭你一家哪能支撑?若没有帮手,万胜班被这么针对着,你们大家又该何去何从?你也是,好不容易……好不容易做成这样的班子!”

    黄显听得出她话里的真挚关心,他忽然有点后悔,自己为什么曾经是那么倔的一个人,那么几次狗咬吕洞宾,从来都没有安静地坐下来交心,好好地和她说些什么,去留下一些高兴的,可以称为少年悸动的回忆。

    他们已经是大人了,还能经得起几次没有归期的离散?

    可是错过的就是错过了,万胜班、教坊司,这么多口子人,身家性命的责任扛在彼此的肩上,放也是放不下来的。

    黄显露出一个体面的笑容:“大不了,再重新来。”

    他不能再留,转身遥遥挥手,就和蓝蝴蝶一起走入了阑珊灯火,消失在夜色之中。

    //

    教坊司最近正在排的,也是一出老戏,名叫《王魁负桂英》。

    这戏不知从何时而起,但托的是本朝故事:书生王魁,从大梁城屡试不第,前往莱州时邂逅了风尘女敫桂英。敫桂英散尽资材,供王魁再去赴考,不曾想王魁考是考中了,但因为贪慕富贵,想要留在京城,就谎称自己从未娶妻,被尚书招赘为婿。敫桂英收到了王魁的休书,在海神庙向神鬼哭诉,状告负心人,悲愤自尽。于是神鬼显灵,带敫桂英到大梁和王魁当面对质,并勾取王魁性命作为惩罚。

    这出戏很是受欢迎,但是就因为太受欢迎,大家表现不一。

    有的班子修改了王魁的动机,把王魁改为不得已而为之,愧悔道歉,后来敫桂英就被这道歉所感,复活了,和尚书小姐一左一右很是和谐,倒给个负心王魁安排上齐人之福的结局。

    有的班子按照原来的剧情演,王魁得到报应,但是这些班子会大肆渲染神鬼凶恶之相,着重说敫桂英的痛苦挣扎。让人看了之后,不但不觉得敫桂英报仇痛快,反而是觉得敫桂英太走极端,庸人自扰,枉送性命。

    丹小瑜看不惯那些乱改的本子。她沿袭祖母丹承玉留下的曲谱和戏本,着重去演王魁心口不一的虚伪,敫桂英希望落空的悲愤。

    千里行路,鬼影飘荡。

    海神庙判官手持招魂幡引领,敫桂英飘飘荡荡无所依凭,自天空看向广袤的大地。她飞过如画的山水,奔赴向朝思暮想之人,只为讨回自己的公道。

    丹小瑜脚踏平地,却使人觉得她身在虚空,唱起行路所见,心中一时愤懑,一时惊惶,但已不能走回头路,只有一路向西。

    敫桂英落入尚书府那一瞬间,教坊司门外,也有人将此戏叫停。

    “丹司使。”

    听得这一声官称,便知是户部来的低阶官员。

    双方见礼之后,户部官员便说起:“丹司使这出《王魁》,所幸还未开演,也没有售票。上面的意思是,这出戏不要再演了。”

    丹小瑜反问:“为什么?是嫌本派的戏本不是大团圆结局吗?”

    她本以为上峰的意思是让她改本子,正准备了一箩筐解释的话,打算据理力争,不料想户部官员道:“不是结局,是这一整出戏,乃至它改编的各种名字和戏本,都不许再演。”

    丹小瑜想起前几日的宴席:“不会是有人‘买断’了吧?”

    户部官员低头犹豫了一下,才道:“其实,下官知道的也不多。听上峰说起,要来通知此事的时候,下官也是这样问过,上峰说是上面的意思,上面又说是上面的意思……终究不知‘上’到何处,我们可能没有资格知道。”

    丹小瑜沉吟之中,忽然灵光一闪,想起一事来。

    那天在宴席上,邓允修说这戏本子授权一事,背后之人乃是内阁高层。而内阁高层之中最可疑者,便是首辅林观澜了。

    林观澜现今刚入不惑之年,和丹志梅她们算是平辈。丹小瑜小时候便听得双亲说起此戏和林观澜之间的联系。

    这林观澜的经历,和戏中王魁很是相似。

    林观澜年轻的时候落第不中,被一个富商认作义子,资助他再次备考。富商的女儿正是妙龄,两个人郎情妾意,一来二去的,就私定了终身。

    不料林观澜考中进士做了官,一转头就搭上了吏部的线,和吏部侍郎的女儿又结丝萝,将那富商的恩义抛在脑后。富商女儿带着孩子来大梁城寻他,这事当时就闹得沸沸扬扬的。

    后来,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手段,如何平衡了这一切关系,将两个女人都收在了后宅之中。

    可以说,当年这王魁的故事没有任何争议。无论是百姓还是戏伶,都是众口一词骂王魁负心的。可自从林观澜发了迹后,世面上就开始流传那个“王魁迫不得已,桂英原谅复活”的版本了,来源显而易见。

    如今这林观澜已经是内阁首辅了,有道是“男人三大喜乐:升官、发财、死老婆”,谁知道他那两个不清不楚的老妻是什么下场?别人不提倒也罢了,他还扒着这出王魁的戏文,代入得如此陶醉呢?

    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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