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是从医院打来的。
打电话的人也不是陈兵,而是跟着一起去开会的另一个人。
“老王,你不是缺我呢吧。”哪怕让对面那人重复了三四遍,庄秀都不敢相信。
电话那头的音调高了一个八度:“我要是缺你,我就是那乌龟王八蛋!以后叫俺家生小没屁炎!”
庄秀:“……”
这么重的毒誓,那看来是真的了。
“老刘等会就把红头文件送回去了,要是还不信,等七里铺、六里亭的人回去了你也去问问。这么大的事,你当我在电话里跟你说笑话呢?”
听他再三保证,庄秀脸上的震惊和讶异,才逐渐被兴奋和激动所代替。
捧着听筒抖了半天,才想起问他打电话的原因:“对啊,你咋会从医院打电话回来?是谁出事了?”
“还能是谁,老陈呗,”老王幽幽地解释道,“开完会出来的时候摔了一下,俺出来开会又没带多少钱,这不才打电话让恁来送钱嘛。”
高兴归高兴,可一听到陈兵好好走个路能把自己给摔了,庄秀不禁又调侃了一句:“咦,多咋这么没成色(出息)呢。”
陈兵是从礼堂出来后,下楼梯时一脚踩空才摔伤的。
今天是国庆,去市里开会时,几人都没把这次会议放在心上。
只以为是像平常那样,制定一下未来的工作、交代节后的重点。
直到在会议上,城建局的人拿出了一张标注有几个“拆”字的地图,他才隐隐意识到,是讨论好几年的拆迁有结果了。
过去的几十年里,豫市最繁华的一直都是浣城区。
所以不少人都觉得,这次拆迁还会以浣城区为中心来扩建、改造,首先拆除浣城区的几个城中村。
当然,也有人说会在城市的周边打造新的市中心。
可这说法听着太离谱了,毕竟谁会舍近求远,放弃已经繁荣数十年的地段,去重新开拓新的地界呢?
因此,这个说法就只有豫市周边的那些村子在传,做了好几年的白日梦。
不曾想,这个不切实际的白日梦竟然成真了。
豫市未来的市中心,真的要落在东边那片偌大的耕地上。
七里铺、六里亭、姚庄、李家村、祭城村……拆迁的名单上,一共有九个村子。
看着发下来的红头文件,陈兵的脸上冷静地没有半点表情,可攥着文件的手指却止不住地发抖。
心里分明是激动,呼吸时,眼眶却控制不住地红了。
喜极而泣?那个成语是这么用的吧。
几个小时的会议上,陈兵从头到尾正襟危坐,不敢表露出内心的欣喜,生怕规划局和城建局的人会收回他们村拆迁的名额。
直到会议结束,事情尘埃落定,这才敢笑出声。
从礼堂出来,陈兵捧着手里的红头文件看了一遍又一遍,这种不真实的感觉就像是在做梦一样。
可他只顾着看文件了,没有注意到脚下的台阶,结果一脚踩空就乐极生悲了……
知道要拆迁的消息后,庄秀赶忙跑去广播室,声音颤抖着向大家通知了这个消息。
“刚接到村长来的通知,已经确定,咱们村要拆迁啦!”
中午十二点半,燥热的温度来到了一天的顶点。
村里的猫儿狗儿都懒洋洋的,趴在荫凉地儿准备小憩,家家户户在吃完饭后,也准备听着收音机、电视机里的国庆特别节目睡会午觉。
但当庄秀的声音,传遍村里的每个角落后,各家院子传出的欢呼声,却让逐渐消退热气的风再次沸腾了起来。
很快,王顺民带着拆迁的好消息回来了。
除了将拆迁的安排贴在公告栏外,每家每户都拿到了一本十几页的,关于拆迁的计划安排书。
陈兵还在医院没回来,便由王顺民来替大家解决关于拆迁的疑问。
“真要拆吗?啥时候啊?”
“拆迁可不是动动嘴皮子就行的,得按照安排一步步来,估计最快也得到明年了。”
“那拆完之后,咱住在哪?会给安排新房子吗?”
“计划书上不是有吗?新房子要等全部完事了,回迁的时候才会分。”
“既然要拆了,能不能先预支点钱?我想买个金镯子带带。”
“……想得怪美,好了好了,恁先都回去吧,等老陈回来咱村开会了再细说。”
回到家后,乔佳欣对着那本拆迁计划书研究了半天。
扑通扑通……
每翻开计划书的一页,她的心脏都会加速跳动几分,这种感觉,就像是翻看着一本中奖的彩票,上面的每一个字都价值千金。
坐在一旁,瞧她出了满头的汗,刘淑琴慢悠悠地用蒲扇给她扇着凉。
能拆迁,她心里当然是高兴的。
毕竟要有新房子住了,不用担心家里会进老鼠,也不用担心水电不稳定的问题。
可她现在还不知道的是,她们能得到的,不止是一间新房子。
“呼……”
将计划书所有的重点都总结出来后,乔佳欣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咋样?这书上都写得啥?”刘淑琴凑近了些问道。
乔佳欣将草稿本挪到她跟前,用最通俗易懂的方式解释给她听:“咱现在住的房子、院子,还有咱家租给村里的地都会拆,拆完后都要给咱们赔偿。”
这次拆迁的赔偿方案一共有三种,供各个村子选择:
第一种是只给钱,房价、地价按照不同的价格赔偿;
第二种是只给房,等到回迁后,按比较高的比例把拆迁的面积还回去;
第三种是一半钱、一半房,拆迁后会给一部分的赔偿款、过渡费,等到回迁时,再按降低后的比例补偿一定面积的新房。
具体选择哪一种,要等到村民投票后才能决定。
不过根据乔佳欣的比较,第三种赔偿方案是性价比的,不出意外的话,这次拆迁的几个村子应该都会选择第三个方案。
当然,赔偿的范围不止是现有的居住面积和耕地,还会按照村里的具体人数再给一笔钱。
就像是那本登记册,只有名字在上面的人才能拿到这笔钱。
“那如果有房有钱的话,咱这儿能分到多少?”一听有房又有钱,刘淑琴扇风的速度都加快了不少,“能分个五六千不?房子不图多,能给个四十平就够咱娘儿俩住了。”
乔佳欣:???
五六千?四十平?
姥姥还是把拆迁这件事想得太保守了。
因为是豫市的第一批拆迁村,一切都是按照赔偿的最高标准。
“咱这栋房子差不多有七百多平,院子有五六十平,再加上六亩五分的地,一共是……”乔佳欣一边说一边竖起了四根手指。
“才四千啊……”刘淑琴有些失望。
乔佳欣摇摇头。
“四万?”
乔佳欣又摇摇头。
“四十万?”
再次摇摇头后,乔佳欣直接公布了答案:“四百万!”
“四,四百……”
听到这个数字的时候,刘淑琴的脑子“嗡”地一下。
她知道四百,也知道四万,可两个数字一加起来,她却没了概念。
四百万,这得好多好多钱吧?岂不是要把整张床给堆满了?!
反复地看着乔佳欣算出来的数字,刘淑琴的声音都在颤抖,“不可能吧?是不是多算了?四百万,就咱这破房子,咋能值这么多钱啊!”
乔佳欣拉住她的手,确定地点点头,“姥,真的有这么多,不止是钱,最后分到手的房子面积,加起来估计也得有一千多平。”
“一千多……!”
这数字的冲击力实在是太大了,刘淑琴差点没喘上来气。
乔佳欣:“应该不是一次性给,但大概差不了多少。”
按照拆迁计划书上的内容,回迁面积占居住面积的六成,赔偿款占拆迁面积的两成,再把耕地折算成居住面积……
代入一个个公式,最后得到的就是这两个数字。
四百多万的赔偿款,加上一千多平的房子。
别说是在物质相对匮乏的九十年代,就算是在乔佳欣曾生活的年代,这也是一笔巨款了!
拿起写着数字的草稿纸,刘淑琴分明是在笑,眼泪却止不住地往外流。
“太好了,有钱有房,咱以后终于不用再过苦日子了!”
她很怕自己老了,没办法将外孙女照顾好,辜负了女儿对自己的嘱托。
现在好了,等有了钱和房子,她就什么都不用怕了!
“姥,别哭啊,”用手帮刘淑琴揩去眼泪,看着她哭,乔佳欣也跟着掉了眼泪,“拆迁是喜事,应该高兴才对。”
“对,对对,不哭了,咱都不哭了。”
吸了吸鼻子,刘淑琴把那份计划书合好,工工整整地放回到桌子上:“有了钱,你就放心上学吧,大学、研究生、博士硕士随便读,想出国也中,姥都能供得起你!”
有了钱,刘淑琴和村里其他人一样,开始畅想着以后的生活。
但是,她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外孙女。
“对对对,还有嫁妆,也得给你备好。金项链、金镯子、金戒指,啥都要最好的,绝对不叫你在婆家受委屈!”
对待钱,刘淑琴就像是对待自己的爱一样,全部给了自己的外孙女。
人人常说,男人有钱就变坏,但这句话用在女人身上却是相反的。
有了钱,只会让姥姥的爱变得更多。
不过姥姥并不是对谁的爱都会增多,就比如乔佳欣的那四个舅舅。
曾经,她会时常惦记着他们,为他们和他们孩子的未来考虑。
可现在,从姥姥滔滔不绝的那番话中,乔佳欣却没听到关于舅舅们的一个字。
乔佳欣知道原因,是因为他们已经不配了。
……
入了秋以后,温度已不似盛夏那般炎热。
接连下了几场的雨,把大家身上的短袖都变成了长袖,却没能压盖住拆迁带来的兴奋。
文件发下来后,村里一共开了两次集体会议。
第一次是投票赔偿方案。
和乔佳欣当时猜得不错,大多数村民都赞成第三种给钱又给房的方案。
第二次是关于拆迁的动员会。
目的是让大家积极配合市里的拆迁,尽快在拆迁同意书上签字按手印,不要为了想多争取一点蝇头小利,而当拖全村后腿的“钉子户”。
“姐?姐你在家没?”
一大早,刘淑琴正做着饭呢,就听到院外那火急火燎的动静。
“哎,来了来了。”
开门时,外面跟要打仗似的站了十来个人。
有陈兵和几个村委会的书记,还有吴家的那几门亲戚。
刘淑琴隐隐觉得不对劲,但还是招呼着他们进来了。
难得周末,乔佳欣本想睡个懒觉的,听到外堂里传来七嘴八舌好几个男人的声音,乔佳欣却怎么都睡不着了,便也起床穿好衣服从屋里出来。
“咋醒了?回屋再睡会吧。”看到乔佳欣出来,刘淑琴温声对她说道。
“不睡了,睡醒了。”
乔佳欣一边把扣子扣好,一边来到姥姥身边,同叔伯们问了声好。
屋里的气氛有些紧张。
刘淑琴站在靠门的这边,吴家的亲戚们则全都站在她的对面。
陈兵和村书记们看似站在中间,不偏不倚,实则心里还是向着刘淑琴这边的。
乔佳欣右眼皮“突突”地跳个不停:这是怎么了?
“嫂子,当初把地租给俺的时候咱说过,多出来的五分归俺,俺才同意多给恁点租金的。”
“老陈非说没字据就不算,你给证明证明,是不是有这么个事。”
一时间,吴家那些男人们的目光纷纷落在了刘淑琴身上,灼热又急迫。
他们是来讨要地的。
从下个月开始,测绘局的人会来村里依次给各家测量面积。
而耕地的面积太大,不方便丈量,便以村里统计的文件为主。
刘淑琴的名下一共有六亩五分地,早几天前就去按好手印了,可吴家的人却对自家的面积有异议,觉得少了五分。
刘淑琴还没说话,吴家那人就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打起了苦情牌:“嫂子,这么多年了,哪次租金我都没有少恁的吧?”
“恁这些年过得不容易,你前俩月带着孙女回来,身上没几个钱。这不老陈给我一说,我立马就把来年的租金拿出来了。”
“我们一家打理这么多地也不容易,年年丰收,也是为了能多挣几个钱分给恁……”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任凭吴叔说得再真情实意,乔佳欣也没听进去。
她只知道,他是想要把姥姥的地要走。
这次拆迁,刘淑琴能得到的赔偿面积不少。
尽管村里的集体户口上只有她一个人的名字,但她家可是有一栋实实在在的三层小楼呢,哪怕荒了十来年没人住,也是按照平方,一厘不少地赔偿。
家里的耕地少也没关系,毕竟房子可比耕地赔得比例高。
当初盖房时,村里人都劝她和乔凤来,不要浪费钱盖这么高,未来孩子们会去城里生活,没人会想住村里的破楼房。
可现在?
在村里赔钱赔房最多的人里面,她可是能排进前十呢!
羡慕啊!嫉妒啊!
哪怕自家也能分到几十万的赔偿款、一二百平的回迁房,可总会有不知足的人想要的更多。
“嫂子,不瞒你说,俺家这么多年过得也不容易。”
“为了能靠种地多赚几个钱,当初俺小结婚都没给他盖间像样的房,他们一家到现在还挤在那几十平的屋呢。”
“俺妹夫几年前摔了腿,俺大伯哥前两年也病了,天天都得吃药,都是种地把自己身体折腾坏了。”
“俺就是想要回俺的一点辛苦钱,真的,别的多一点都不会贪。”
刘淑琴心软,这一点村里人可比她那四个儿子还清楚。
因为心软,过去的几十年都是乔文生在当家做主,当她的主心骨。
也正因为心软,他们料定,刘淑琴的手一定攥得不够严实。
看到刘淑琴被他说得有些动容,陈兵也跟着暗示道:“嫂子,俺哥当时说把地给吴家的时候,有啥额外的合同没?咱最好还是以合同为主。”
陈兵很怕她会被说动。
房子分得多是她应得的,可不能因为手里的房子多,就随便给出去,更何况还是这种没凭没据地讨要。
今天要是给了,难保以后会不会有别人再冒出来,说乔文生曾经答应过他们怎样怎样。
那她还和被秃鹫眼中的肥肉有什么区别?到时候谁都能来分上一口。
“没,想着都是自己人,就没签合同。”
刘淑琴停顿了片刻后,又说:“但是我记得很清楚,当时老乔说的是,那多出来的五分地租出去不收恁钱,可没说要白送。”
心软?手软?耳根软?
对她来说,好像是上辈子的事了。
自从打定主意带着外孙女回来后,她就做好了撑起这个家的准备。
曾经因为心软,她在儿子们的身上吃到了太多的亏。
如今吃得饱饱的了,自然不会再去傻乎乎地踩进外人的陷阱。
卖惨的这一套,早在十多年前他就用过一次了。
当年来商量租金的时候,他就念叨自家有多么不容易,说家里几乎是赌上了全部身家来接手,还说吴家全部的亲戚都要付诸在这些耕地上,羡慕他们能跟着儿子去市里过好日子……
现在想想,他当年的这些话不过就是为了压价而已。
不过事实证明,他这套对当年的老两口确实有用。
想着吴家这么多人要糊口不容易,家里的地空着也是空着,更架不住刘淑琴的眼泪,乔文生这才勉为其难地退了一步。
答应他只要不降租金,多出的五分地可以不收租金。
吴家也没有继续得寸进尺,在按照原租金的基础上,“大发慈悲”地多给了一些钱。
但其实算下来,他只用三分地的钱,就多租到了五分的地。
见刘淑琴没有按照想象得那样松口,男人提前准备好的话被哽在了嗓子眼。
好不容易开口,差点又咬了自己的舌头,“嫂子,咱,咱当时可不是这么说的,俺哥说的是把地给俺啊,要不俺咋能每年多给恁这么多钱?”
“俺家没占你一分便宜。”
刘淑琴说话的语气依旧平淡,但丝毫不妨碍她说的每个字都份量十足。
“俺家现在这情况,每个月都得花这么多钱,这要是一拆迁,以后地也种不成了,俺,俺……”
男人继续哭穷,都有些语无伦次了,还在试图激起刘淑琴的同情心。
可惜,刘淑琴的心现在可是比石头还硬。
不是她的她不要,是她的,一分也不会让出去!
“你家情况是不好,可也不能三两句话拿了俺家的地吧。你支撑这么大一个家不容易,我老婆子一个人要拉扯着孙女,我就容易吗?”
眼见软的不管用,他们倏地收起了脸上的苦涩,露出了真面目。
“我不管你那么多,当初说好了给俺那就是俺的,谁来都不好使。”
“就是就是!不给那俺就不签字,大不了咱都不拆了,都穷着!”
“收租金的时候和和气气,现在又来卸磨杀驴这一套,呵,俺可不是软柿子!”
屋内凄凄惨惨的气氛,瞬间变得剑拔弩张起来。
吴家来的人多,并且都是三四十岁的男人。
一个个声音叠加起来,似是要把她们祖孙俩生吞了似的。
可即便是这样,刘淑琴也没有要推步的意思。
“要来吓唬人这一套啊,那你们随便吧,”刘淑琴无所谓地拍了拍衣角,“反正不签字得罪的不止我一个,万一真拆不了,到时候都不把地租给恁,吃亏的也不是我。”
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反正她原本什么都没有,还怕他们威胁吗?
转过身,帮着乔佳欣把衣领整理好,刘淑琴又说:“今天咱既然是把话摊到明面上说了,那就好好说清楚,以后别想着动什么歪脑筋,要不我拼了命也得拉几个人到阎王爷跟前说道说道。”
这是陈兵第一次听到刘淑琴说这么硬气的话。
曾经那个懦弱不敢言的老嫂嫂呢?这才搬回来两个月,怎么就变成了威武不能屈的硬骨头?
接着她的话茬,陈兵也继续跟对吴家的人说道:“还是那句话,以合同为主。既然恁当初没签合同,咱嫂也说没有白给那回事,就算了吧。”
“真要是觉得亏,那要不咱去市里打官司也中,但到时候,闹得可就难看了。”
吴家的人纷纷沉默了。
他们来的人再多有什么用?
本来以为能占点便宜呢,倒是自己碰了一鼻子灰。
钱能壮胆,这句话真不错。
谁能想到,曾经柔弱怯懦的刘淑琴,今天的腰板竟然这么硬,任凭软硬都压不垮她。
不止是他们,见证着姥姥“舌战群雄”的乔佳欣,也用一种不可思议的目光仰视着她,趁他们不注意时,偷偷朝她竖起一个大拇指。
姥姥她真的变了,变成了坚强刚毅的铁娘子啊。
“这么些年了,吴家的那帮人还是这么不要脸!”
第二天,乔佳欣去小卖部买东西时,提及昨天吴家一群男人来家里要地,吴姨跟着骂了一句。
把嘴里的瓜子皮吐掉,她又一脸嫌恶地继续说:“天天念叨着家里穷穷穷,是一点不提他家在市里买房的事儿。”
开小卖部的吴姨叫吴菊花,虽然也姓吴,但跟昨天那些“吸血虫”却不是一家人。
吴菊花的小卖部不仅卖得商品最全,村里那些八卦她也是最清楚的。
什么张家长、李家短的,就没有她不知道的事儿。
“其实当年咱们村答应把地租给他就亏了。”
吴家不是土生土长的祭城村村民,是小时候,一家子从北边逃荒逃来的。
他们家在村里没有地,早些年靠给别人家帮忙赚点工分,后来赶上八十年代,家家户户的青壮劳动力都进城打工了,他才想到了向村里租地。
租地的钱是借的,种地的机器也是借的,但是却靠租来的地赚了不少的钱。
虽然做法有些上不得台面,可不得不说,他们一家子人还是有脑子的。
后来他们也料到了村里的人可能会越来越少,所以选择存钱在城里买房,哪怕村里住的屋子破破烂烂,也要在市里头挑个好地段,只想着哪天一大家子都搬去市里过清闲日子。
唯独这一步,他们走错了。
吴家在市里买的那几套房都是贷款,每个月要还钱,尽管将来拆迁能拿到赔偿款,也得去填那些房的窟窿。
所以算下来,这次拆迁他们得到的好处不多,一大家的是来口人就只有折算面积后的几百个平方而已。
再加上他们的名字又都不在祭城村,好多拆迁的赔偿也都拿不到。
靠在柜子上,吴菊花又好奇地问:“再跟我说说,恁姥昨天是咋怼他们的?”
提起姥姥昨天舌战群雄的风采,乔佳欣放下手里那台录音机,不住地向她称赞道:“一开始他们就哭穷,装着抹眼泪想让俺姥心软,后来俺姥不同意,他们立马变脸,阴阳怪气想要耍赖皮。”
“但俺姥不怕啊,从头到尾声音都没高一点,眼里也没半点害怕,就跟戏里唱得那佘太君一样,不卑不亢。”
乔佳欣见过的大多数农村女人,吵起架的时候都是粗俗的。
叉腰骂娘、摔盆砸碗,像是一点就炸的炮仗。
人善被人欺,只有露出自己最不堪的一面,才能保护好自己,让别人知道自己不是个好欺负的主。
姥姥却跟她们不太一样,任尔东西南北风,她都保持着宠辱不惊的得体。
像是一颗软钉子,看着好揉捏,真要动手只会把自己扎出血。
听完乔佳欣的描述,吴菊花不住地咋舌:“啧啧,这要换作以前,要是没恁姥爷出头,肯定就该让步了。”
刘淑琴心软,又不会拒绝别人,从前在村里没少被人占便宜:
帮人带孩子、帮人缝衣裳,有时候甚至还会帮着把地给犁了。
不管是谁,只要说两句好话,就能哄得让她帮忙。
过去的刘淑琴,说好听点是善良,说不好听点就是好欺负。
多亏家里有乔文生时常拦着,才没让她吃太多的亏。
这次拆迁,其实村里不少人都很怕刘淑琴会被盯上,被欺负得把家里的面积都白白给出去。
眼下看来,是他们多虑了。
刘淑琴现在不仅能保护好自己,还能守好她的外孙女。
“姨,那就要这个吧。”
在这几台录音机中,乔佳欣选了其中性价比最高的一款。
买录音机是用来练习英语听力的。
换做以前,她一定会买最便宜的,不过姥姥说了,她们以后不会再过苦日子了,所以不要太委屈自己,该花的钱就花。
吴菊花拿来一只塑料袋,把录音机的包装盒和说明书给她兜了起来:“中,三十二块。”
想着她学习用功,她又去屋里多给她翻了几节电池出来,只当作送给她的。
吴菊花去拿电池的时候,店里又来了一男一女。
“不是说回家吗?咋来小卖部了。”
“渴了啊,想喝一瓶汽水,不行吗?”
“行行。”
女人瞧着二十出头,不比乔佳欣大几岁,走起路时脚步轻快,犹如一只翩翩起舞的花蝴蝶。
跟在她身后的男人长得很端正,可那谄媚的模样,却像是一只上不得台面的屎壳郎。
在放满汽水的货架旁走了一圈,女人像是来到自己家一样自在:“姨?汽水还有凉的没?”
“没有,”听到那熟悉的声音,屋里的吴菊花没好气地嘟囔了一声,“都入冬了,还喝凉的,下次肚疼可别来找我买止疼药。”
拿着电池从屋里出来,在看到女人的身边跟着那个男人,吴菊花脸上的表情倏地僵了一下。
来到柜台,女人把手里的汽水放下,淡淡地道:“那我喝瓶北冰洋吧。”
吴菊花没搭茬,只是把起子拿给了她,随后又瞧了一眼男人手里拎着的大包小裹。
“这是哪家的妹妹啊?长得怪俊呢。”上下打量了乔佳欣一番,女人问道。
女人是个十分爽快的性子,毫不避忌地当着乔佳欣的面夸赞她。
吴菊花介绍说:“乔家的妮儿,叫乔佳欣。她妈就是你乔姨,跟恁妈从小玩到大的。”
一听说是乔凤来的闺女,斜靠在柜台上的女人不由得站直了些,主动向她伸出手,自我介绍道:“张燕儿,俺妈就是庄秀,你叫我姐就中。”
张燕比乔佳欣大六岁,和她妈庄秀一样,是个大咧咧且自来熟的脾气。
平常一直在市里的百货公司上班,周末才会回家看看。
跟在她身旁的男人是她的对象,叫周凯。
说着,她又去架子上拿来一瓶汽水,启开后放在了乔佳欣面前,“喝吧,姐请你。”
开都开了,乔佳欣也不好拒绝,只好笑着向她道了声谢:“谢谢姐。”
喝着手里的汽水,张燕看了眼屋里略显多余的周凯,态度冷淡地说:“你还不回去?”
“你还没到家呢,等送你回去了我再走。”
周凯的语气温柔,明知道是个冷屁股,也要屁颠屁颠地贴上去,“还想吃点啥不?再买点零食回去?”
“这么舍得给我花钱啊,”张燕也不客气,索性成全了他的谄媚,“那中吧,我再挑点。”
又去货架上扫了一圈,张燕装了好几兜的零食。
见者有份。
乔佳欣手里的汽水都还没喝完呢,就又被塞了一包酸梅干和一包干脆面。
喝完后畅快地打了个饱嗝,张燕临走时俏皮地对吴菊花说道:“那俺走了啊。”
“中,路上慢点。”
说完,也对一旁的乔佳欣告了别,“下次见啊,乔妹妹。”
等张燕和周凯走远后,吴菊花这才恨铁不成钢地叹了一口气,手里的抹布也撂在了桌子上。
瞧吴菊花那模样,乔佳欣隐约嗅到了一丝“瓜味”。
“佳欣,以后你找对象可得仔细,别看到个长得齐整的就瞎了眼。”
乔佳欣:???
不是要聊张燕吗?怎么扯到自己身上了。
把嘴里的那口汽水咽下,乔佳欣猜测道:“那是张燕姐她对象?”
“对,”刚回答,吴菊花就又改口道,“不对,是前夫,俩人过完年就离婚了。”
提起这事儿,吴菊花就替张燕可惜。
张燕当初为了能嫁给周凯,在家里寻死觅活的,庄秀和张老三劝了她好几次,说周凯这个人不值得,嫁过去要过苦日子,她都没放在心上。
没想到一语成谶,张燕真的跳进了火坑。
周凯是城市户口,爸妈也是工厂的职工,可他们瞧不上张燕,觉得她土、粗俗、上不得台面,哪怕长得漂亮也不过是一件不值钱花布衣裳。
结婚后,周凯也暴露了本性,经常动手打她,拿她撒气。
可每次只要周凯一下跪求她,她就会选择原谅。
就这么来来回回地纠缠了两三年,张燕终于选择了离婚。
没想到这才过了大半年,两人竟又纠缠到了一起。
简直是要把她们这些关心她的人都气死不可!
“那男的真要喜欢张燕姐,咋会舍得打她,”乔佳欣吃着手里那包干脆面,疑惑地问道:“而且既然不喜欢她,为啥还要来找她?”
“傻丫头,你真以为那男的是想跟张燕结婚啊。”
“别忘了,咱村马上可要拆迁了。”
吴菊花的话,瞬间点醒了乔佳欣。
是啊,男人要娶的不一定是妻子。
也有可能是房子和票子。
放眼整个祭城村,还得是吴菊花的本事大。
那天见到张燕的前夫后,没几天的功夫,就把周凯这几个月的腌臜事挖了个干干净净。
“这男的,呵,活该戴绿帽!”
“谁说不是呢,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非得搞破鞋。”
“唉~恁这都是马后炮,我一开始就说过,眼角炸花、命犯桃花,这男的就不是个省油的灯。”
在村里办事房排队等着弹棉被的时候,几个婶子悠闲地坐在自家的棉被上,风轻云淡调侃着周凯的那点破事。
自从市里拆迁的通知一下来,村里每天都有新鲜的热闹瞧,谁都可能成为大家茶余饭后的笑话。
可比起自己村里的这点事,姑婶姨娘们还是更乐意讨论外人的是非。
在讲闲话这方面,她们还是很排外的。
“佳欣,你也见过那姓周的吧?”
正聊着,婶子忽然话锋一转,把话茬抛给了在前面排队的乔佳欣,想把她也拉来她们的吃瓜圈子,“你瞧着那男人咋样?”
乔佳欣正观察用来弹棉花的工具,仔细前面那人弹棉花的手法呢,差点没接住婶子的话。
“说不好,反正不像是啥好人,配不上张燕姐。”
乔佳欣当时并不了解张燕和周凯的事,全凭直觉来看人。
从她瞥见周凯的第一眼,她就预感这个男人不是什么好东西。
从吴菊花打探来的消息来看,事实也确实如此。
张燕和周凯离婚,不止是受不了他的家暴,还因为发现了他婚内出轨。
张燕嫁给周凯几年,一直没怀上孩子。
她也想有孩子,想拥有一个属于他们爱情的结晶。
直到那天,周凯带着一个怀孕的女人回家,告诉她想要离婚,她才彻底对他们的爱情失望。
天道好轮回,老天爷不仅长眼,还是向着张燕的。
周凯自以为是把周家的香火给带回了家,却没想到带的其实是一顶绿帽子。
他喜当爹了。
一开始他还没发现,直到陪着做产检的时候,医生告诉他怀孕的周数不对,那女人也支支吾吾的,总算让他也体会了一把被背叛的滋味。
“孩子是谁的来着?他二舅?”
“你这啥记性,他叔,他爸那边的兄弟。”
要说还得是自家人。
当叔的,就是疼自己的侄子。
女人其实是周凯他叔养的小三儿,怀孕后,不想再过没名分的日子了。
可他叔有家室有孩子,不可能跟她结婚,左思右想后便想到了让周凯,自己的侄子来接盘。
好一个肥水不流外人田,都是老周家的子孙,谁当爹不是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