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留给沈密在她耳边念叨的机会并不多,二人一进书院就要进行新的核考,文武分试。
梨台书院并非传统只教习坐堂的文写、学史、算数,还有骑射、技击、包括“击、刺、格、洗”四种最基础剑法的四母剑法。
通过文武分试,书院会按照学生善于的科目,特别进行更高水准的升擢培养,为的就是根据学生个人能力与擅长学类的不同,将其本身的才能进一步发挥到极致。
而这也就导致了梨台书院的招生标准并不拘泥于富家子弟,虽然不会将平民和富家子弟分在同班,但毕竟读书时候都在同一书院内活动,偶时发生矛盾纠纷也是常事。
只要通过入学考试,文武分试就不会设置太难,基础的文试通常考的是包括六书造字法在内的文写,以及几道的国史和算数。
商芷盯着发下来的卷子有些茫然,师父教她和师兄识过字,但也就停留在简单的识字上,师兄总觉得每个字的笔画繁琐难写,还自创了一种文字,闲暇的时候师兄也会教她自创的数字,但商芷不感兴趣,并不爱学。
不过就算这卷子上的题目不会,她面上还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模样,险些骗得夫子以为她半天也不动笔是嫌题目太过简单,懒得高抬贵手。
最后捏起笔来尽力控制力道写上自己的名字,转手没有看住滴墨,几道题目的作答处便生成了黢黑一团模糊不清的东西,她眉头紧锁,最终只能又在算术上画了几个圈圈叉叉。
负责阅卷的文院夫子看着这张“天书”,又看看商芷,清秀却带着一股生硬倔强的少年脸庞,只能无奈地摇头:“你这......文墨不通,唯有算数能看也不行,只能入武院了。”
于是她没有参加武考就被分到了武院分为天地玄黄的黄字堂。
沈密则凭借扎实的文写底子轻松过关,被分入了文院分为天干地支的干字堂。
文武分试之后便是安排寝舍,书院占地颇大,大部分学生都是两三人一间,最多也就四人,并不拥挤。文武两院的宿舍寝室也不同,商芷和沈密自然就分在了不同的院子。
沈密的同寝是个小吏之子,名叫陈卓,没什么趾高气昂的架子,又架不住沈密自来熟,没半天功夫就和人混熟了。
无论是食肆里什么最好吃还是书院里谁最不能招惹,他摸得门清,除了中午去吃饭他会去屁颠屁颠找商芷一起吃,遭受一些武院学生一些莫名其妙可怜的目光之外,沈密觉得生活还算顺利。
他一开始还担心商芷女扮男装和武院那些五大三粗的少年同住根本不便,但很快他就发现自己的担忧纯纯是多此一举。
因为没过几天武夫子就找上了他,“沈...少言是吧,老夫听说你与那黄字堂的商芷熟识,时常一同在食肆吃午饭?”
沈密想来便答,“有时候晚膳也一同吃,但商芷姑......商芷她嫌我吃得太慢,从昨日就没一同吃了。”
毕竟商芷现在是男装的打扮,同窗一起吃饭又不是什么需要避讳的事,
武夫子连连点头,“看来你们关系还不错,老夫记得你们是一同入的学,虽然文院和武院的寝舍是分开的,但你能不能......”
话说到一半,面上带了几分为难,“那你能不能搬去和商芷同宿啊?只要你愿意去,剩下的老夫会去和院长说明的。”
沈密:“......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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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缘由,武夫子也没有细说,于是沈密当夜就莫名其妙收拾行囊和陈卓说了再见。
武院的寝舍和文院几乎没差,一间不大的屋子,两张单床靠墙摆放,中间一张方桌,两把椅子,陈设简单干净。
可也就是因为陈设过于简单,才让沈密后知后觉想起来,他和商芷同屋会有许多不便。
梨台书院的女学生本来就少,书院为了保护女学生的安全也都设了门禁时间,出入者要随身检查,还有身手不错的武夫子在大门处轮流执夜这样的保护措施,商芷若是以女子身份住进去,进出就不太方便。
隔壁寝舍似乎也听到了有文院学生要搬来武院的消息,几个人站在门前抱臂看热闹,一瞧来的还是个身形瘦弱的玉面郎,眼里又是同情又是惋惜。
“你们觉得这小子能撑多久?我打赌他撑不过今夜。”
“这还需要打赌吗?就他这弱鸡身板,一个踉跄别昏死过去就万事大吉了!”
“你们说夫子到底是怎么想的啊,天字院的第一周许铁都不愿意跟这个姓商的同舍,夫子难道想找个文院的就能草草了事了吗?”
几人声音并没有刻意压低,几句小话便顺着穿堂风也传到了长廊巡视的李夫子耳中。
厉声训斥道:“都亥时了!还不回去睡觉的是想明早晨练罚加十圈吗?”
门口几人赶紧老老实实关上了门。
沈密自然也听到了这些话,等收拾好东西,反手闩上门。
他深吸一口气,脸上堆起万分的诚恳,对着正在坐在床铺擦枪的商芷郑重其事地比划:
“商芷姑娘,情况特殊迫不得已,你放心我以人格担保,绝对恪守君子之礼!中间这条线,”说着他用脚尖在地上虚划了一道,“就是楚河汉界,我保证绝不越界半步,晚上睡觉我面朝墙壁,呼吸放轻,如有冒犯,天打雷劈!”
商芷瞥了他一眼,眼神仿佛在看一个突然发病的傻子。
她没理会沈密的宣誓,解下背后的布包,拿出长枪,小心地靠放在自己床头的墙边,然后就开始解院服外袍的扣子,她只是外袍穿了男装,里面为了方便行动还是那身劲装。
她本想等脱了外袍再叫他出去,谁知沈密正在整理自己的床铺,听到窸窣的衣物摩擦声,瞬间就反应过来,脸“腾”地一下红到了耳根。
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弹起来,手忙脚乱地冲向门口:“啊!那个!你换!我要去如厕,憋不住了!……”
话音未落,人已经拉开门缝挤了出去,反手又把门带上,噔噔地跑走了。
门内,商芷的动作顿了顿,看着关上的门板,嘴角极其轻微地撇了一下,便正好趁他不在的功夫利落换好了里衣。
等沈密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在外面故意咳嗽了好几声,又轻轻敲了敲门,得到一声冷淡的“进”后,才小心翼翼地推门进去。
又过一会儿,等巡查的夫子离开寝舍,二人才点起一豆昏黄的小烛灯,开始分析柳依依之死的线索。
“郡守大人给的卷宗,关键就两样。”沈密首先打破沉寂,他拿起一张被誊抄下来的纸,“一是柳依依的绝笔信,二是被她扔在在现场的,她的情郎方文清的贴身玉佩。”
他将誊抄的信纸推到商芷面前:“喏,看看这个。”
商芷的目光落在纸上,她识字不多,但基本能看懂大意。信的内容如下:
方郎如晤:
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自与君相识,情根深种,以为终觅良人。
岂料君心似铁,攀附权贵,视我如敝履。
前日约于清潭,妾满心欢喜,谁知苦等至月上中天,君影杳然。
山盟海誓皆是虚妄,情深意重终成笑谈。
君既负心薄幸,妾生亦何欢?
不如葬此,以我之血泪,咒君此生不得安宁!
—— 柳依依绝笔
大概的缘由他们也听郡守大人说过,方文清乃是郡守手下令史的儿子,管理郡府的文书档案,柳依依与方文清自小是青梅竹马,亦是同窗好友,两情相悦。
可最近一次回家,柳依依却十分难过的告诉她爹,方文清变心了。
她瞧见方文清与别的女子交往甚密,与他约好一同去书院后山的荷塘见面,也屡次失约。
柳依依自小丧母,哪怕女儿自小性子骄纵,郡守也格外心疼她,本想等过些日子再休沐的时候找方文清谈谈,却没想到等来的,是自己的女儿自溺荷花池的绝笔书,和一具冷冰冰的尸体。
商芷看完没什么表情,只是抬眼看向沈密,眼中带着一丝纯粹的困惑:“她,很生气?”
“岂止是生气,简直是怨毒冲天,字字泣血。”
沈密指着信,“表面上看,这就是一个被情郎放了鸽子,因爱生恨,羞愤自尽的痴情女子最后的控诉。再加上现场发现的方文清从不离身的玉佩,指向性太强了,官府据此结案,似乎也说得通。”
“但是?”商芷捕捉到了沈密语气里的转折。
“但是,疑点太多了!”沈密眼睛亮了起来。
“第一便是这幽怨的情绪与身份不符, 柳依依是归墟郡守的千金,从小接受的是最正统的闺阁教育,你再看这信里的用词,攀附权贵、视妾如敝履、咒君此生不得安......怨毒有余,更像市井坊间的话本台词。”
“再者,郡守大人虽说他女儿性格骄纵,但骄纵不等于泼辣骂街,这信的口吻,太刻意了。”
商芷点点头,虽然她不太懂闺秀该说什么,但本能觉得这信写得“很吵”。
“二者,她信上说约于清潭,君影杳然,于是便不如葬此,这理由也太牵强了些,不是说是因为看到方文清与别的女子举止亲昵才难过,最后却只是因为他失约而自戕,实在蹊跷!也难怪郡守大人虽将方文清关了起来,却也没找到别的证据,只能将他放回来......”
沈密说着,在那份誊抄的信纸上圈圈画画,分析给她听。
商芷听懂了,没等他说完下刻就背起缠绕着布条的长枪,脚步无声就朝紧闭的窗户掠去,没有一丝犹豫。
沈密愣了一下,连忙起身拦在窗前:“哎哎!这么晚了去哪儿啊!”
“绑方文清来问问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