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将人拦下来,沈密连忙语速飞快地解释:“方文清刚被放回来,多少双眼睛盯着呢。深更半夜,你一个武院新生跑去把文院学子绑了,动静闹大,别说查案,咱们立马就得卷铺盖走人,郡守大人那边也交代不过去呀。”
他喘了口气,看着商芷依旧没什么波动的脸,赶紧补充:“再者,郡守大人关了他都没问出什么,咱们贸然去绑,打草惊蛇,他更不敢说。万一逼急了,他胡乱攀咬,或者对方狗急跳墙灭口,岂不是更糟?”
商芷沉默地盯着他,似乎在衡量“打草惊蛇”和“卷铺盖走人”的严重性。
半晌眉心舒展,算是认同了沈密的顾虑。
她退开一步,不再看窗户,只是问道:“那何时动手?”
沈密松了口气,抹了抹还没来得及出的汗:“动手.....倒是不必着急于一时,咱们得智取,明天!明天晌午,趁着午休人多眼杂,咱们先去那荷花池实地看看,案发之地,总归会留下点蛛丝马迹。”
“方文清那边,我来想办法慢慢接近,套套话,商芷姑娘你的话......好好休息养精蓄锐,等需要绑谁,就看看明天荷花池边有没有线索了。”
商芷的目光在沈密脸上停留片刻,确认他话里的智取不是怕事后,一言不发走回自己床边,将长枪重新靠墙放好,然后一道手风煽灭了那盏烛灯。
黑暗中低声传来两个字。
“睡觉。”
沈密:“......好。”
他摸黑回到自己床上,面朝墙壁,努力放轻呼吸,脑子里却飞速转着明天的计划,不一会就觉得眼皮酸涩,睡了过去。
隔壁床铺传来极其平稳的呼吸声,少女的眸子在探进窗子的月色下泛着银亮,她借着月光从怀中摸出一块繁花纹样的令牌,冰凉的触感硌着掌心,这是师父不辞而别后留给她的唯一的东西。
无论是云涯十六州的令牌,还是木屋里被璇玑扇毁过的痕迹,凶手都指向楼主代微澜,师兄说过天下没有几个人能和师父讨过三招之上......
只是师父现在是死是活呢?
少女辗转反侧,于是趁着夜色,悄然提起长枪离开了寂静无声的寝舍。
—
沈密一向睡眠质量不错,夜里就算打雷也很难被吵醒,他这换了寝舍也是一夜好眠,等起来时,商芷的床铺已经叠得整齐人也走了。
穿上衣裳,看外面天色才不到六更天。
武院比文院要多一项,每日五更起晨练一个时辰,然后文武院一起读早书,再分开回各自院里学不同的类目。
沈密就想着先去打饭,等商芷晨练完正好一起来吃。
谁知去路上也有不少人早早就起来洗漱,来路几人无不三两成行,都是凝重的模样,低声讨论着什么。
沈密一开始并未在意,可随着距离食肆越近,反而越看到了不少摇着头折返的学生。
没等多久,有身穿杂役抹服的伙夫也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好奇心再也压制不住。
随手拦下两个并行而返的同窗,低声问道:“出什么事了?你们都这么快就吃完早饭了吗?”
两位和他身穿一样院服的同窗也没有多想便好心劝他:“今天没有早饭吃了,趁着早书之前快出去买点吃吧。”
“是啊,昨夜不知是哪个高人闲来无事,竟然砍断了食肆后面的百年常青树的半截树干,这下好了,食肆都被砸了个稀巴烂,咱们饭都没得吃了。”
沈密当即也气愤不已:“什么?!食肆没了?究竟是哪个暴徒,有本事冲着学堂去啊,砸食肆算什么本事!”
他还没吃够这几天的酱肉包呢,书院外面虽然也有一条买吃食的长街,可味道怎么和食肆这便宜大碗相比,而且还好吃。
远处正同其它学生一起晨练的商芷没由头打了个喷嚏。
随着武夫子一声解散令下,武院的早练结束,武夫子也告知了武院学生食肆被毁的消息。
沈密在门口等商芷出来,两人一前一后去长街吃饭。
武院的学生们也看见了沈密和商芷走在一起,皆是一副比知道食肆毁了还诡异的神情,但他们没说什么,沈密也饿得不行,急急忙忙就找小摊吃葱油面去了。
“也不知道是哪个不长眼的,书院里的树多了去了,偏偏砍断那棵霍霍了食肆。”
沈密嗦着面,还不忘一边向商芷吐槽,“要是让小爷逮到,看我不把他绑在树上棍棒伺候......”
沈密也就是过过嘴瘾,他听那些同窗说了砍树凶手根本无法着手找到是谁。
夜里太黑,第一个发现树被砍断的人还是武院那个身手了得的李夫子。
谁知下一刻,正在拌着面的商芷就不躲不避道:
“是我砍的。”
沈密一口面嗦进嘴里还没嚼,差点被她这一语惊人给呛出心肺来。
仔细一想倒也对得上了,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商芷徒手便以手刀劈断了一颗粗树,这百年常青宋再用些力道或许也不在话下......
“咳咳...啊!这面做的还不如小爷下的好吃,跟马老伯的手艺比更差远了。”
马老伯是山庄的老厨子,提起他,沈密不仅有些怀念,“马老伯炖的肘子,那叫一个酥烂入味,酱香浓郁,蟹黄汤包,皮薄如纸,汤汁鲜美......可惜啊。”
可惜他被赶出来了,再也吃不到了。
沈密自小便是吃他做的饭长大的,被他养得口味挑剔不说,还跟着学了不少,自从离开山庄,他就再也没吃到过比马老伯做饭更好吃的人了。
商芷正低头专注地吸溜着面条,闻言动作顿了顿,抬眼看他。
少女腮帮子微鼓,还在咀嚼,在她尝来,这面咸淡适中,能填饱肚子,已经算是不错了。
师父以前带她和师兄风餐露宿的时候,几乎顿顿都是干饼和没味的野菜汤,偶尔有点荤腥也会被师父做得难以下咽。
于是她咽下口中的食物,言简意赅:“能吃就好。”
这已经很好了。
“能吃?”沈密仿佛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话,“商芷姑娘,你这要求也太低了!人生在世,吃喝二字,这吃可是顶顶重要的大事,怎么能仅仅停留在能吃的层面啊?”
他痛心疾首地摇摇头,随即又像是想起什么,微微前倾,带着几分的热切,“哎,有机会!有机会我一定亲自下厨做给你尝尝,不是我吹,我这手艺可是得了马伯七八分真传的,绝对不是这种......”说着,他嫌弃地用筷子尖点了点碗里的面,“糊弄人的味道。”
商芷盯着他那双充满自信和分享欲的眼睛,沉默了两秒,最终,点了点头,极其轻微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然后继续低头,专注解决碗里剩余的面条。
回到书院,晨钟恰好敲响,文武两院的学生汇流,开始早读。
朗朗书声回荡在庭院,暂时掩盖了食肆被毁的喧嚣,二人约好午时休憩在荷花池会合。
午后的阳光透过稀疏的树荫,在荷花池水面投下晃动的光斑。
本应当是有几分诗韵的景象,池畔却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阴郁,兴许是柳依依的死外加昨夜百年青松折腰,书院里勒令学生闲暇时候不能在书院乱走动,但商芷身法轻,沈密脚步快,倒也没引起什么人注意就来到了这里。
二人分头开始寻找线索,死者不能复生,但证据却不可能完全隐藏踪迹。
先从池边入手,沈密特意压低了嗓音道:“池水不深,清醒状态下走到能淹死人的深度,动静绝不会小,官差捞尸时却只含糊说池底淤泥有扰动......这本身就透着古怪。”
他蹲下身,指着卵石底部与湿润泥土交界处那几道被风化几乎抹平的浅痕,“再看这个拖痕,虽然很浅,野草也杂乱无章,但草根却是朝向一个方向斜的。
这里的草都长在假山下面,四周的卵石都挡住了风,只有这一片草的根部歪斜向池塘生长,自然有些蹊跷。
只是光凭借这草根的方向也没办法证明什么。
商芷则走近几步,伸出带着薄茧的手指,在几块突出、最可能作为踏脚或抓握点的石苔上,不轻不重地按过。
苔藓触手冰凉湿滑,柔韧饱满,没有一丝一毫被鞋底碾过,手指抠挖、或是被衣物蹭掉的缺损,以至于她的指尖干干净净,连一点苔藓的碎屑都没沾上。
“青苔无痕。”她收回手,声音平淡地陈述了一个事实。
这意味着,柳依依落水前,并未在此处失足滑倒,也未曾攀附着这些石头挣扎求生。
又细看这座造景迤逦的假山,有二人叠高,上面的石孔也被石匠雕刻得惟妙惟肖,只是孔里黑漆漆的并不透光,沈迷围着转了一圈,本来以为没什么异常之处,但没想到走到背面西角,还真叫他发现了一处以竹子和长石掩盖的石洞。
掀开石头,是一方矮小的空洞,人若蹲下进去,倒是可以勉强庇身,但里面漆黑一片,还有些潮湿混着的奇怪味道,沈迷就赶紧又爬了出来。
“还有线索么?”
商芷见他一脸狼狈的像钻了个狗洞,不太爱说话如她都有些忍不住开了口。
依她所见,直接绑来方文清问清楚不就罢了,她出手的话,没人会知道方文清何时不见。
虽然没有蛛网落在头上,但沈迷还是觉得那黑漆漆的小洞里除了空气浑浊之外,还有些奇怪,蹲在池边刚想净手,便看到自己指缝里还残留着那点赤褐色粉末。
可怎么洗都洗不干净,他捻了捻,又有几分粘性,刚要凑近鼻端,就被商芷一声:“别闻。”给制止了住。
“怎么了?”沈密自然纳闷。
商芷的目光随着他的指尖移动,最后定格在那假山石洞处。
“算了,闻闻看。”不知为什么,她又突然改变主意。
“这像是......墨粉?细看还有闪烁的光泽,但气味很特别,不像书院学子常用的松烟墨,倒像是......掺了某种胶质和朱砂,粘性很强,应该是我刚刚进那个石洞里不小心沾到的,看来有人去过那里。”
话毕,沈密有些疑惑地抬起头看她。
商芷没说话,只是抱着双臂,清冷的眸子里寒光一闪。
池水平静无波,倒映着碧色的苍穹和枯萎的去年残荷,却在她眼中映不出半点暖意。
“不是失足,不是自尽。”她没有解释就得出了结论。
“恐怕,是牵机门动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