焉有完卵

    窗外天色渐白,月光褪去,厚重的云层里透出一缕晨曦。廊檐上残雪未化,滴水声极轻,仿佛整座宅邸都在沉眠。

    我坐了一夜,膝盖早已麻木,背后倚着的墙面冰冷发潮,灯芯烧尽,油灯熄了。

    我想我应该要起床了。

    院子外传来几声细碎的脚步声,我想着便起来披了件外衣,绕过主道,走向后院深处的偏屋。

    那是族中设立的临时收容所,一间本用来放置军需的旧仓,战后改造为孩童的栖身之地。他们都是宇智波的孩子。父母死在战场上,家系残缺,家中只留下他们一人。

    没有人怠慢他们,也没人有余力去安排。那些老一辈的长者自顾不暇,族中年轻人不是忙着养伤,就是奔波于战后的清点和防备,谁都没有余力,也无意多看这些孩子一眼。

    房檐下挂着几串风铃,是哪个多余的人系上去的,随风轻响,响得我心烦。

    推门进去时,一股热气扑面而来,带着稻草味与布料的霉味。室内尚未苏醒,零散几张草席上,孩子们缩成一团,彼此依偎着睡着,身上盖着裁剪过多次的旧棉被。

    有一个小男孩醒了,迷迷糊糊地坐起来,揉着眼睛看我。我不动声色地与他对视几秒,低声道:“继续睡。”

    他点了点头,又慢慢躺下去,把被角拉过鼻尖。

    我走到最角落的位置,那里支着两张被打断腿脚的矮床,围着一层帘布。帘内两个孩子,烧得脸颊通红,正断断续续地喘着气,旁边只放了一碗冷掉的药汤和一条湿毛巾。

    我停了会儿,蹲下身,替那孩子换了毛巾,理了理盖在他身上的被子。小手滚烫,纤细得不像话,骨头凸出皮肤,一触就怕折了。

    他似是察觉到什么,睁开眼看我一下,又闭上了。

    我没说话。

    这地方已经不适合再收人了。人太多,药不够,布不够,照看的人也不够。斑派了几个族人轮班,多是刚退下来的轻伤兵,连自己都顾不过来,还要负责喂药、熬粥、止泻、抹药。

    前线需要人,议会需要人,后方也需要人,所有地方都在要人。可“人”这东西,不是凭空长出来的。战争不会种田,也不养孩童。

    我站起身,拉好帘布。

    走出屋时天已大亮,风把屋檐的雪簌簌吹落,砸在阶前石板上,碎成一滩湿白,我抬眼望了望灰蒙天色。

    这场战争明面上接近了尾声,但我们什么都没赢。

    和平不是种下种子就会开花的东西。土地不属于我们,粮仓不属于我们,连这些孩子的命,都还悬在一根线的末梢上。一旦风向变了,线就会断。

    就算泉奈还活着,就算斑现在就答应与柱间停战,就算我们把战场彻底清扫干净……

    这些孩子,还是会被这个世界抛弃。

    我想着那几双眼睛。沉默、内敛、警惕……他们生来就是宇智波,生来就被放进了战争的轨道。

    但这不该是孩子们的命运。

    我低头看了看他们脚下踩出的土路。院墙另一边,是一片废弃的荒地。那是曾经用来种菜的地方,如今荒草遮没。

    我们征战多年,掠夺敌人、消耗自我,胜利之后却连一碗粥也要从敌人尸骨中翻出来。

    这些孩子未来要活在什么样的族里?一个连自己的下一代都没能力安排的族群,还能坚持多久?

    如果现在不做点什么,几年后,这些孩子是不是也会和他们的父母一样,倒在下一场我们无法避免的战斗里。

    我站得太久,脚底已被寒意浸透。檐下的风被院墙阻了大半,却仍从衣角钻进骨缝里,一丝一缕地勒紧。

    我才注意到有个小孩在远处的角落,那孩子站在地里没动,一眨不眨地望着我。

    她是昨天那个拉住我衣摆,叫我“斑大人的夫人”的女孩。

    我当时顿了一瞬,随后低声答她:“我不是。”

    我本以为这事就此翻篇了,可是现在她站在这儿,一声不吭地望着我。

    或许……她们并不需要什么确切的头衔。她们只是太小,太孤单了。战乱从她们指缝里剥去了父母和童年,也没留下任何可供理解的东西。

    她们需要的是一个不会走的背影,一个愿意俯身倾听的眼神。

    我垂下眼。这些孩子从未参与过战争,却要继承我们留下的一地残垣。

    他们会被养大、训练、丢上前线,成为下一个我、下一个泉奈、下一个斑。重复的战与死,会继续吞噬下一代、下下一代。

    也许,终有一日这个轮回会被打破。但至少现在,我得先想办法让他们活下去。

    哪怕只是一碗热粥、一片棚顶、一块可以种出粮食的地。

    这不是什么口号,也不是计划,只是一个清晨,我实实在在地,看见了他们。

    今日无雪。

    我沿着廊下一路走到后院,衣摆扫过石阶,院墙高筑,风被阻在外头,只余寒意透过衣缝。

    走入议事堂的时候,斑还在,背对着门口翻看墙上那张火之国边境图。他听见脚步声,略侧了侧头,却没回身:“你怎么来得这么早。”

    “没睡。”

    我靠着门边站了一会儿,才开口道:“我刚从收容所那边回来。”

    “嗯。”他声音低低的,似乎还沉在未散的思绪里。

    “你上次说,要在后院开垦种地。现在还能启动吗?”我问他。

    这句话像是把他从某个遥远处拉了回来。他回过头,目光落在我脸上,神情略微一顿:“现在?”

    “晚一点可能就来不及了。”我看着他,“那间屋子已经住不下人了,药也不够,柴火不够,米缸也快空了,炊事班的人每天都在抠着量熬粥。”

    他垂眸沉思片刻,缓声道:“我会再安排些人手过去。”

    “光靠调人解决不了。”我走近一步,“我们一直在战斗,从没真正考虑过要怎么养活自己。现在仰赖劫掠与供奉,但战争结束后呢?那些孩子连个能安稳长大的地方都没有,别说未来,活过这个冬天都成问题。”

    他没有回应,只是低头摊开一卷草图。那是我从没见过的一张手稿,标注着院后废地的地形线,旁边写着些零散的字。

    水渠开掘、木工、布料裁配、锅灶重置……

    我盯着那张纸,有些诧异:“你早就计划过了?”

    “是。”他语气平淡,“我本想在局势稳定后逐步推动,把伤员与老弱调往后方,由年轻族人分批轮替,先从种地开始,再慢慢铺开医药、布匹、灶室、铁匠铺……但是后来我发现一件事。”

    他停了一下,抬眼看我。

    “我们没有地。”

    我怔了:“这片地方,不是我们打下的吗?”

    “只是驻扎。”他语气微冷,“火之国的土地,从来不属于忍族。不管我们死了多少人,杀了多少敌,将这片中部打下来,只要战停了,大名府邸那边就会派人来问,我们什么时候迁回雷之国?”

    我握紧手指:“……再迁回雷之国?以现在这种情况太危险了。”

    “是。”他点头,语气讥诮得近乎无声,“我们从雷之国边境一路南下,迁徙、争地、死伤、落脚,才在这里站稳。但到现在,我们依旧没有土地的分配权、税收的筹措权、资源的主导权。那些东西不是靠血就能换来的。”

    他把草图收好,沉声道:“大名仍在观望。他们只要我们打仗,不希望我们扎根。因为我们一旦扎根,就有了生产、教养、制度,有了不依附于谁的可能性。”

    我想起收容所里那些缩在破被子里的小孩,想起那个喊我“斑大人的夫人”的女孩,那些眼神里藏着疲惫和渴望的孩子。

    “不能等了。”我看着他,“如果继续靠供养和抢夺来维系生存的话,下一代也会成为我们。打再多胜仗也撑不起一个未来。”

    他沉默很久。

    炭火烧得劈啪响,屋外风吹落几枝残雪,细碎撞在瓦檐。

    “我会把后院交给你。”他终于开口,“人我来调,地我会顶下,但你要知道,这一步迈出去,就不是单纯的族务了。”

    我静静看他。

    “动了经济,就是动了权力。”他说,“那些人是不会愿意看到忍族有自给的能力。我们不是农夫,不是封臣,我们只是武器,只是他们手里可以扔出去的刀。”

    我看着他。

    那些孩子不懂什么是权力,也不知道谁在主宰他们的命运。他们只知道,冬天冷,肚子饿,活下去比什么都难。

    这世道不欢迎太清醒的人。

    忍者不是人,是刀,是谁都可以握的武器。上一秒还替“国”卖命,下一秒就能被当废铁丢进雪里。

    “那就把刀藏起来,”我严声道,“等到他们想要来收,就发现我们已经种下了根。”

    斑注视我良久,他微不可察地点头:“你说得对。”

    “那就从种地开始。”

    我心知,这一锄头下去,埋下的不止是种子,还有未来与对抗。如果有一天这座土地上开出稻香与鲜血,那也不会让我后悔今天这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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