泊夜墟(四)

    左元辰抬眸看向祁珩,淡定开口道:

    “不急,再等等。”

    祁珩无奈地叹了口气,又开始调侃:

    “为了请锐王入瓮,你把三世家的人都晾在隔壁几个时辰了,再牢固的同盟也禁不住这样折腾。”

    左元辰唇畔溢出一声低笑:

    “呵,隔壁坐着的可个个都是人精。我为何不来,他们自然心里有数。”

    祁珩优哉游哉地捻着白棋,没再说什么。

    他知道左元辰晾着三世家的人不止是为了等锐王出招,还是为了给他们一个告诫。

    太子被贬为淮南锐王的消息传到江左那天,适逢左元敬生辰,在生辰宴上,左元敬同冯家秦家的几个小辈喝多了酒,不知怎么聊到了锐王,借着酒兴,说了些大逆不道的话。

    不巧的是这话传到了左元辰耳朵里,碰巧的是就在这时陈和敬向天京传递的密信被左元辰派出的暗探截获。

    于是左元辰当即下令秘密扣留陈和敬,又顺理成章地打发左元敬去假扮陈和敬盯住锐王,好教他这四弟收收心性。

    迫于左元辰的淫威,左元敬只得夹着尾巴老老实实扮太监去了。

    同样是酒后胡言,左四已受了责罚,那么秦家和冯家来的人,此刻被晾在隔壁,倒也无可厚非。

    而张家这次来的是张远卿,他向来是个脾气好的,陪着一起等,倒也不会恼火。

    只能说左元辰很了解自己这些盟友的斤两,也很会琢磨各色人心。

    祁珩又扫了一眼棋局,瞬间看出黑子隐隐合围之势,往背后一靠,耸了耸肩道:

    “这一招你是百用不厌,欺负我琢磨得少?”

    “不然呢,我用了这么多遍也没见你把这招攻克下来。”

    左元辰毫不客气地反唇相讥。面上带笑,吐字如刀。

    “啧,罢了,我去外面透透气,回来再战。”

    祁珩丢下话,起身迈着大步出了门。

    此时,一墙之隔的另一雅间里,气氛正诡异得出奇。

    张远卿端坐席间一言不发,只是旁若无人地端详着自己的水墨扇,像是在透过扇面看着什么。

    一旁的冯观烨则显得有些焦头烂额,大抵是在担心他那不成器的纨绔弟弟冯观林,他背着手来回踱步,“嗒嗒”的脚步声在静室里回荡。

    靠在对面软榻上的秦月临单手支着额头,他本就气质清冷,此刻神情也淡得如水,衬得周遭空气都似凝了霜。

    三个人各怀心思,却又心照不宣地耐心等待组局的人现身。

    烛光透过薄窗纸倾洒在三人脸上,勾勒出一层泛着毛边的光晕。

    “咚咚咚”

    雅间的门倏地被叩响。

    张远卿的扇子“哒”的一声收拢起来,冯、秦两人不约而同地转头看向那扇门,面上可见警惕神色。

    三个人都知道,唯一没来的左元辰,进来前不会先敲门。

    事以密成,左元辰做事向来滴水不漏,这场四大世家继承人的会面,也断不会让不相干者知晓。

    门外传来一个男声。

    “远卿啊,楼下有人找你。”

    是祁珩的声音。

    三个人同时松了口气。

    张远卿旋即起身,小心地将扇子收入袖中。他推开雅间的门,侧身而出。

    张远卿这一去就再没回来。

    约莫半炷香的时间后,门外忽然响起一声脆响,像是什么东西掉落在地。

    接着传来一声刚出口就被打断的惊呼。

    随后是“啪嗒”一响,干脆而迅速的开门声。

    雅间里的冯、秦二人蹙眉对视了一瞬,颇有默契地屏息敛声,轻手轻脚地移步到门边继续听门外的动静。

    一阵短暂静默过后,左元辰的声音从门外清晰传来,清朗动听,如掷珠玉,如沐春水。

    “还请阁下先把刀从我颈前挪开,还有……不要一直掐着我的腰。”

    “阁下若放下刀,我们可以好好谈。若不放,死的只能是你。”

    空气再度陷入沉静,只余冯观烨与秦月临两人并排站在紧闭的门后,面面相觑。

    秦月临沉默半刻后抬手揉了揉太阳穴。他怀疑是自己在雅间里闷得太久,所以魔怔了。

    不然怎么会听到……左元辰被人掐着腰,还拿刀抵着脖子?

    那可是左元辰啊……

    冯、秦二人不知的是,这一切不可思议的变故,皆始于半柱香时间前,张远卿走出门的那一刻。

    张远卿走出雅间时,只见门外廊道寂静,空无一人。

    方才祁珩的叩门声与喊话声犹在耳畔,此刻却不见其踪影。张远卿眉宇间掠过一丝狐疑。

    担心此中有诈,张远卿决定先回雅间去。

    他正欲抬手推门,一只手掌却悄无声息地搭上了他的右肩。

    动作轻缓,却带着不小的力度。

    张远卿身形微顿,正要回头,那只手在他肩上重重按了一下,似在阻止他转头。

    紧接着,一个压得极低的声音贴在他耳后响起,与祁珩平日那慵懒又洒脱的语调一般无二:

    “嘘,先别出声。是我。”

    张远卿心下诧异,但仍依言没有立刻动作。

    与此同时,“噗噗——”数声轻响后,廊下与两旁雅间门楣上悬挂的灯笼与廊壁上的烛台,于刹那间齐齐熄灭。

    浓墨泼洒般,黑暗瞬间笼罩一切。

    “灯全熄了,怎么回事?”

    张远卿的语气里透着愈演愈烈的疑惑和不安。

    “先别管这些,我有更要紧的事要同你说”

    黑暗中,祁珩的声音紧贴着张远卿的右耳响起,气流拂过他后颈。

    “玹凌的‘生意’,计划有变。”

    “他需立刻单独见你,但暂不能让里面两位知悉。”祁珩语气急促,透露着严肃与紧急。

    临时改变计划?这不像是左三的风格。

    张远卿心中疑窦丛生,但黑暗完美地掩盖了他脸上疑惑的神情。他低声问道:

    “他要在何处见我?”

    “你说呢?老地方。”

    张远卿心念瞬转,一个模糊的念头升起。他刻意放缓了语调,带着几分不确定:

    “既如此紧急……那就是‘水云阁’了?那里更僻静些。”

    说着,张远卿指向祁珩左手边那个方向。

    话音落下,身后的祁珩似乎沉默了几秒才开口:

    “远卿兄,你指错方向了,水云阁在另一边。”

    不对,这不是祁珩。

    除了左元辰,祁珩称呼其他世家子弟,从来不会称兄道弟。

    张远卿在此刻笃定了自己的怀疑。

    他正欲开口疾呼:“有细作——”然而一个字还未出口,身后之人似乎早已预料他的反应,捂嘴的动作快如鬼魅,瞬间将他尚未出口的呼喊死死摁灭在黑暗之中。

    张远卿用尽全力挣扎时,那把水墨扇从袖间滑落。

    “啪嗒。”扇子落地一声脆响。

    千问雪早就知道光靠拟声和熄灯骗不了张远卿多久。

    软的不行就只能来硬的了。

    她自腰间拔出一把匕首,迅速抵在张远卿喉间。

    “张公子,劳你带个路……”

    就在这时“啊——救命”一声女子短促而惊慌的尖叫从走廊尽处传来,声音充满无助与骇然,旋即像是被人死死捂住了嘴,声音戛然而止。

    这……似乎是月娘的声音。

    千问雪心道不好。

    左元辰便在这时开门走了出来。

    一个如珠玉相击,又似春水潺湲的声音,清晰地划破黑暗:

    “阁下挟持了我的贵客,是要去哪?”

    千问雪隐在黑暗中,抬眸端详了左元辰半刻。

    左元辰孤身站在黑暗交叠处,一袭白衣胜雪,一双眸子深如瀚海,似鬼亦像仙。

    思及月娘安危,千问雪心生一计。

    她并起两指点了张远卿的穴,让他无法挣扎。

    随后她挟持着张远卿,一步一步走向左元辰。

    “既然左公子怕我伤着贵客,那我也有个折中法子……”

    走到左元辰身侧时,千问雪手中的匕首骤然抬起,在黑暗里划过森然弧线,从张远卿喉间移至左元辰颈侧。

    千问雪一只手执刃,另一手推开了被点穴的张远卿之后,顺势紧紧抓住左元辰。

    “一人换一人,左公子,这个法子如何?”

    千问雪紧攥着匕首,冷笑道。

    左元辰垂眸看了一眼颈侧的匕首,刀刃极锋利,斜贴着脖颈,触感冰凉。

    他轻笑了一声。

    “还请阁下先把刀从我颈前挪开,还有……不要一直掐着我的腰。”

    千问雪这才意识到自己另一支手抓着的是他的腰,但她也没打算松开。

    只听左元辰继续道,语气温和从容,却字字透着冰冷的锋芒:

    “阁下若放下刀,我们可以好好谈。若不放,死的只能是你。”

    空气倏地死寂一刹。

    黑暗中的僵持并未持续太久。

    “哟,真热闹啊。”

    一个慵懒又带着明显调侃意味的声音,突兀地在走廊上响起。

    这个是真的祁珩。

    祁珩高颀的身影出现在走廊上,手里举着一盏小灯笼。他身后跟着一队暗卫,其中一人正挟持着月娘。

    隔着灯纸,烛火隐隐跳动,模糊勾勒出走廊上的景象:张远卿靠墙一动不动站着,左元辰颈侧横着一柄短刃,千问雪执刃站在他身后,但此刻灯光明灭,隐住了千问雪的眉眼。

    祁珩缓缓走近,目光扫过全场,最后落在左元辰身后那道执刃的黑影上,语气里的调侃意味更浓了:

    “小凌子,你这待客之道越来越别致了。”

    “还有这位……身手不凡的‘阁下’,要不要先歇歇?”

    祁珩的出现,让原本紧绷的杀气为之一滞。

    左元辰用指尖轻轻抹过自己颈侧的血痕,借着微光看到指尖上那抹鲜红,唇角反而勾起一抹浅淡的笑,仿佛自己才是那执刃的人。

    他似乎是真的一点都不担心自己会死。

    千问雪稳住执刃的手,心中念头急转。

    祁珩在此,张远卿暂时被封了穴动不了,自己挟持了左元辰,但月娘仍在对方手上。

    “左三公子。”

    她压低了声音,保持着冷冽的音色。

    “我今日前来,不过是想寻左公子算一笔旧账,谈一桩生意。奈何公子待客不义……”

    “阁下想谈生意,何必用刀?”

    左元辰微笑,语气温和得仿佛在邀请友人品茗,“元辰一向好说话。只是……”

    他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正被挟持的月娘,“阁下带来的一位女伴,毁物伤人,灭了我这儿的灯烛,惊了在下的朋友,这又该如何算?”

    千问雪冷声道:

    “左公子若一早尽好地主之谊,亲善待客,又何至于此?我的人若有损伤,左公子也休想如愿。”

    “哦?”左元辰挑眉,似笑非笑,“那你可知我所求何愿?”

    两人目光在昏暗中交锋,言语间机锋暗藏。

    祁珩插嘴道:“好了好了,打也打了,吵也吵了。不如都坐下聊聊?远卿也在这傻站半天了,不给解下穴?还有隔壁那两位……”

    此时,隔壁的门终于被拉开,冯观烨和秦月临并肩走出,两人脸上都带着深深的困惑与警惕。

    冯观烨见张远卿动弹不得,赶忙解了他的穴。

    一条不大的走廊,一时间聚集了半壁江山的人物,场面诡异非常。

    千问雪心知今日已难竟全功,身份虽未被当众戳穿,但处境被动。她缓缓收回了短刃,插入鞘中。

    “左三公子想如何谈?”她沉声问道。

    左元辰笑容温润:“此处太过逼仄。不如,由我做东,请阁下移步‘临江阁’?那里视野开阔,更适合开诚布公。至于这几位贵客……”

    他目光转向张、冯、秦三人,“当然也一并请了,阁下不会介意吧?”

    冯观烨和秦月临面色微变,张远卿沉吟不语。

    祁珩噗嗤一笑:“好啊,那儿的醉蟹可是一绝。”

    敌众我寡,左元辰这个笑面虎也着实可怕。千问雪不愿再节外生枝,只想带着月娘尽快离开。

    “不必了。”

    千问雪果断回绝道。

    左元辰倒也不意外。他侧身眼神示意,暗卫立刻放开了对月娘的钳制。

    月娘惊慌跑到千问雪身后,警惕地看着众人,下意识地抬手整理了一下微乱的衣领和发丝。

    就在月娘抬手的瞬间,跳跃昏暗的灯火下,她那截白皙纤细的脖颈微微露出,其上有一小块形似蝴蝶的暗红胎记,恰好落入了左元辰眼中。

    左元辰的笑容凝滞了一瞬,那双深邃的眸子里倏地掠过一丝惊诧,快得仿佛只是灯影摇曳造成的错觉。

    他的目光在月娘脸上极其短暂地停留了一刹,又若无其事地重新聚焦于千问雪身上。

    千问雪敏锐地捕捉到了左元辰眸中那一瞬间的细微变化,虽不知其缘由,但心下也留了几分疑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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