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未落,千问雪的神经已经紧绷起来。
她不紧不慢转过身,神情淡定,看清了方才叫住她的人。
这人身穿一件水蓝色海涛纹锦袍,手拿着一把扇柄镶玉的水墨折扇,典型的世家子打扮。
不过他眼神清澈,神采奕奕,看上去似乎没有恶意。他看着千问雪,开口说道:
“这位兄台,方才我在来的路上偶遇一位姑娘,她说自己与郎君走散了,恳请我帮忙找找。按照她的描述,我想你应当就是她的郎君了。”
“你的娘子正在舱门附近寻你呢,可别让她等急了。”
千问雪立刻反应过来,对方口中“与郎君走散的姑娘”应当是冯公子带进来的那位舞姬。
千问雪思索片刻后,笑着向对方一揖,顺着对方的说辞道了谢:
“我正愁四处寻不到我娘子呢,公子真是如及时雨一般,多谢多谢!那我边先行一步去寻我娘子了。”
言罢,她转身离开暗门入口,转瞬间没入人群,朝舱门方向走去,步履匆匆。
外场拍卖已经开始了,船舱内变得很拥挤。
人头攒动间,一个不知从哪冒出来的人一头扎进千问雪的怀中。
对方抬眸撞上千问雪惊诧的双眸,四目相对。
好巧不巧,撞进她怀中的人,正是那舞姬。
舞姬见了千问雪,眼里闪着光,第一句话便是:
“公子,求您带奴家走!”
冷不丁地听到这话,千问雪一时语塞,悬在半空的手颤抖了一瞬,而后开口道:
“所以,你方才自称是我‘娘子’,四处打听寻我,就是为了这个?”
舞姬连忙跪下哀求:
“是,但…不全是。奴家跟冯公子进过内场,眼下可以陪公子进去的!求求您带奴家走吧,不然冯公子醒了一定不会放过奴家的……”
千问雪见不得对方下跪,立刻扶起她,思索片刻后,温言道:
“姑娘同我说话时不必自称奴。若你心意已决,我愿意带你走。眼下还需姑娘帮我个忙。”
“陪我进拍卖会内场,就现在。”
对于眼前这个舞姬,千问雪还有很多疑问,但现在显然不是纠结的时候。
自己拿的本就是冯家的玉牌,既然她同冯公子一道进过内场,熟悉里面的情况,那么带上她,也就多了几分把握。
听到对方肯定的答复,舞姬用力的点了点头,眼里闪着泪光。
“公子可以唤我月娘,进去之后,我为您指路。”
“好,那就委屈月娘,同我一起扮演一对夫妻,携手进场。”
月娘脸上哀求的神色此时已被盈盈笑意代替,她熟练地挽住千问雪的左臂,两人并肩,款款走向那道连接内场的暗门。
核验玉牌后,暗门缓缓洞开。
两人的身影一齐没入暗门尽头。
一阵黑暗过后,刺目的光亮泼洒下来,不是天光,是各色数不清的灯烛,将这一方船舱照得如同白昼。
千问雪被突如其来的强光晃了眼,再次睁眼时,映入眼帘的是雕梁画栋堆砌出的无限浮华。
金翠耀目,罗绮飘香。
锦绣珠玉,笙歌笑语。
此间堪言富贵迷人眼。
饶是千问雪看惯了天京皇宫的尊荣气象,见此情景也不免咋舌。
千问雪一面挽着月娘往前走,一面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四周。
她环视一圈,内场的构造便已了然于胸。
内场巨大的舱厅被分隔成上下两层。
下层是密集的普通席位,人头攒动,各式口音的议论声嗡嗡作响。
上层则是一个个垂着精贵丝绒帷幕的雅间,影影绰绰,透着一股拒人千里的矜贵与高傲。在江陵泊夜墟,能坐进雅间的,只能是四大世家的子弟。
灯光从雅间缝隙里漏下,切割着下方攒动的人影,也切割着人心。
这一方泊夜巨舟,赫然便是江左众生相的缩影。
在这里,世家为天,众生俯首。
一旁的月娘突然晃了晃千问雪的手臂,在她耳边低语道:
“公子,内场规矩,参与竞拍要戴面具。”
说着,她转到千问雪身后,轻轻把一张银面具戴在对方脸上,随后才给自己带上了面具。
“这是我从冯公子身上找到的,放心戴,上面没有世家徽记。”
她的声音脆如银铃,带着甜丝丝的笑意。
千问雪垂眸笑了笑,同她道了谢。
倏地,锣鼓齐鸣,响彻全场。
锣鼓连响九声过后,拍卖台上幕布缓缓拉开。
“各位贵客,欢迎来到泊夜墟内场!今夜岁星高升,天官赐福,辰公子做庄,请各位尽兴!”
一道洪亮声音响起。
一位身着暗红色锦袍的拍卖师现身台上,开始绘声绘色地介绍着一件件待拍的奇珍异宝。
每一次落槌,都伴随着一阵或高或低的喧哗,财富在这里如同流水般易手。
千问雪的目光却并未在这些璀璨夺目的物件上过多停留。
她的视线缓缓掠过那些上层雅间垂下的厚重帷幕。
帷幕之后,才是这泊夜墟真正的主角,江左四大世家——左、张、冯、秦。
江陵左氏,绍阳张氏,广原冯氏,岳安秦氏,他们只手遮天,如同盘踞在蛛网中心的巨蛛,无声地掌控着江南十九州的秩序与风向。
这四大世家先祖皆为从龙功臣,出身江左,势力却遍布元江以南十九州,代代传承已有百年,与大厦国祚同龄。
大厦百年,天家与世家的关系一直在一个微妙的平衡点间摇摆。
到兴化年间,世家所掌握的江南地区的经济与文化实力已远超北方,随着南北差距愈发扩大、南北矛盾日益激化,脆弱的权力平衡行将瓦解。
如今是兴化十九年,世家野心膨胀,帝王枕戈待旦。
而此时就藩淮南的千问雪,是唯一的变数。淮南北通中原,南临江左,对四大世家而言,锐王,无疑是悬在他们卧榻之处一把刀。
所以,眼下这些坐在帷幕后雅间内的人,日后难免要与千问雪斗个不死不休。
千问雪暗中探寻的目光,在几个位置特殊的雅间上停留的时间稍长了些。
她注意到左侧一个雅间,帷幕纹丝不动,连仆役进出都透着一种近乎刻板的谨慎,那是绍阳张氏的做派。
稍远处另一个雅间,气氛则显得松弛许多,隐隐有丝竹调笑声传出,应是素来奢靡的冯家。先前被她打晕的冯公子应是到这个雅间就座的。
而斜对面那个位置最正、视野最佳的主位雅间,厚重的玉色帷幕隔绝了一切窥探,只余一片令人心悸的神秘。
千问雪的手指在银面具边缘轻轻摩挲了一下,目光在那片帷幕上停留了一瞬,随即不着痕迹地移开。
想来,这道帷幕背后,便是今夜做庄的“辰公子”,江左世家第一人,左元辰。
传闻这位年轻的左三公子,早在九岁时便被定为左氏家主接班人,十七岁开始接手宗族事务,并任江陵刺史。因治政有方,才貌双全,他在江左素有贤名,威望甚高。
拍卖进程过半,气氛在一种奇异的焦灼中攀升。
终于,拍卖师清了清嗓子,声音拔高几分,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神秘感:
“诸位贵宾!接下来,便是今夜万众期待的压轴重宝——‘沉水凝香’!”
全场瞬间安静,所有的目光聚焦于台中央。
台上帷幕缓缓拉开,只见展台之上陈放着一个深褐色的红木托盘,托盘中央静静卧着一截乌沉沉的木头。
木头长约三尺,通体呈现出一种深沉的玄黑色泽,表面光滑如缎,隐隐透出细密的天然纹理。
最为奇特的是,一股不可名状的幽香随着它的出现悄然弥漫开来。
那香气并不浓烈霸道,却醇厚无比,瞬间压过了场内所有的脂粉与香料气息。
见檀木压轴出场,千问雪微微动容,隐在面具后的目光仍然沉静如水。
月娘挽着千问雪找到了一处座位,又悄声说:
“公子,咱们如今进不了雅间,先在这儿坐下吧,这里虽然不比上层雅间视线好,但靠近楼梯和出口呢……”
靠近楼梯和出口?
千问雪心中立刻有了盘算。
她看向月娘,问道:
“先前你在外场寻我时,遇到的那位蓝袍公子,你可识得?”
月娘眼珠滴溜一转,神情激动:
“我不认得他,但我认得他的扇子!就是柄上镶着玉,扇面是水墨画的那把!”
“上回冯公子带我进内场,压轴拍的就是那扇子,最后得主是张家的人。好像叫张…什么卿。”
千问雪心中暗喜,找到突破口了。
如果她没记错,绍阳张氏家主的长子,名叫张远卿。他从“远”字辈,“卿”字是独有。年龄,也对的上。
“月娘,你可真是个福星,多亏有你。”千问雪由心地夸赞道。
彼时的千问雪并不知道,后来,这颗“福星”在重重黑暗里照了她一路,却没能同她一起见证光明。
凭那一面之缘,千问雪觉着张远卿不像是个难相与的人。
眼下,以他为跳板,是混入上层雅间最好的机会。
此刻千问雪脑中已有了清晰的计划,她低下头凑到月娘耳边,小声吩咐了许久。
***
上层,天字号雅间。
香炉中点着沉水香,青烟袅袅,沁人心脾。
左元辰与祁珩两人正对坐手谈。
左元辰执黑,祁珩执白。
棋局胶着,左元辰落下一子后,祁珩沉思许久,一手托腮,一手落在桌上叩着一粒白子。
听着楼下激烈竞拍的叫价声,再看看对面一脸波澜不惊的左元辰,祁珩终于忍不住问道:
“那边人已齐了,时间也不早了,你还要等到几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