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一日冷过一日,綦之理深厌冷天雨天,镇日在家中,怕她闷坏了,綦四从外面回来,总要跑她院子里讲些新鲜事。
綦六娘子也想来,但一听见姐姐说要检查功课,跑得飞快。
这些日子里头,京城中最能引人好奇的事都与周三郎的夫人柳氏。
綦四先前打听得清楚,这位柳夫人是位孤女,随舅家上京,周三郎对她一见钟情,很快就非卿不娶。
京城里面不少小娘子为这对神仙眷侣一般的夫妻充满羡慕。
柳氏跟着周大娘子出席过几次宴会,行动举止落落大方,和善温婉,就是不大爱笑。
綦之理对她四哥正色道:“四哥,你张口闭口一直同我讲周三郎家事,是同他有什么特别的交情吗?”接着问起她四嫂怎么处置綦四新纳的妾室。
“好妹妹,咱两休战,休战好吧,”綦四撩起袍子,跨坐在椅子上,双手叠在椅背上,“我这不是想试探一下你是否忘却旧情了。”
“四哥,四嫂她……”
“好,停,我再不会同你提周三郎了,成不成,唉,好心当成驴肝肺,我今日来是想让你看一看你未来夫婿。”
还未等綦之理反击,綦四忙道:“这回是爹给你挑的人,本来说春闱之后再让你们相看,可我这不打算让你先知道吗,那人那可是扬州解元,叫杨峻,爹说明岁必在一甲,这不比某人强得多?”
綦之理乜他一眼。
事情过了半个多月,《清净经》抄了数遍,怒火依然清不了。
綦四顶着妹妹颇有压迫感的视线继续说下去,“眼见着要过冬了,今日爹让我给京中的贫寒仕子们送冬衣碳火,杨峻也在里头,你要不要去看上一眼?”
“有什么好看的,两只眼睛两只耳,一个鼻子一张嘴。”别人和和美美过日子,凭什么自己还要大冷天去相看郎君,綦之理咽不下这口气。
綦四打小和她一块长大,算是她肚子里半个蛔虫,一看就知道她在想什么,“你瞧你,又钻牛角尖,你知道最能让一个男人不舒服的是什么吗?”
綦之理抬起下巴,“游手好闲,不务正业,庸庸碌碌,一事无成。”
綦四一噎,怀疑她指桑骂槐,但还硬着头皮说下去,“错,是见自己错过的姑娘找了个更好的郎君!”
綦之理很怀疑:“你那堆老相好也没见你尽数娶回家来,找的郎君又不比你差,你不照样日日逍遥快活?”
綦四摸摸鼻子,“我又不是一般男人。”
又说綦之理“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綦四道:“杨峻也是及冠两年的郎君,这般年岁还未婚配,极有可能收过情伤,要不就是同那周三郎一般。你先去观察他人品总不会错,你四哥还会坑你不成?”
虽然觉得四哥肯定不安好心,但綦之理还是免不了心中感动,不料末了綦四又道:“毕竟按照你这倒霉运气,这第三个准妹夫我也不是太看好。”
“綦云曜!咱大哥别说二哥,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堆破事,你十三那年,你喜欢的馄饨摊姑娘骗了你百两银子,你苦着脸找我借银子,借据还在我箱子里头呢;你十四那年,爱上的卖茶叶的小娘子将你迷晕了抢走身上钱财扒走衣裳同人私奔,还是我给你送的衣裳免得你光着身子会家;你十五那年……”
亲兄妹就是这点不好,什么糗事她都知道,綦四赶紧挥退低着头肩膀不停颤的仆从,求饶道:“五妹妹,饶了我,是我嘴欠,我才犯了华盖星。四哥求你陪我一块去成不?”
綦之理这才矜持点头。
綦四这才喜滋滋,“你同我一块去,爹总不好小气不给我多些银钱使,等着,四哥带你去吃樊楼。”
“我哪还需要你带我。”綦之理有钱,比因为游手好闲被爹娘扣月例的綦四有钱得多。
綦四心酸,他费劲从爹手里抠些银子容易吗,妹妹也太打击人了。
欺压兄长实在愉快,綦之理出门时精神抖擞,很好心地又给了四哥一贯钱,差他替她买些路边摊上有趣的玩意。
除去投亲靠友,贫寒学子寄住场所首选寺庙道观。
譬如天清寺,位于京郊,清净偏僻,有大片空置的厢房,学子要交的香火钱又不如京城的大相国寺多,十分受他们欢迎。
同主持打过招呼,捐过香火,有个稚气未脱的小沙弥领着兄妹二人往后院去。
小沙弥故意装老成,明明眼睛余光一直瞧着綦之理手里的糖人,面上还一本正经道:“两位施主心善。”
綦四觉得好玩,故意拿过妹妹手里的糖人在小沙弥眼前晃,“小师傅,你爱不爱吃甜?”
惹得綦之理白他一眼。
“贫僧喜欢甜的,”出家人不打诳语,小沙弥吞了吞口水,又不敢要香客之物,转移注意力道,“两位施主,正好今天院子里学子们在办学会切磋,十分热闹。”
仔细听,果然能隐隐约约听见不同男子的声音。
不料走近,一个男人的声音十分清晰地进了兄妹二人耳中:“你横什么横,不过是个奸生子,尔父私德有亏,你又能是个什么好人,还装模做样起来了,要不是有个好老师,你能不能科考还不一定呢!”
綦之理一听就知道这人骂的是谢珩。
阴阳怪气说的好老师是她爹。
当即面色一沉。
正好里头七嘴八舌正在劝架,她站在门口听了片刻便厘清来龙去脉,骂人的男人姓马,与谢珩文斗没斗赢,于是开始攻击谢珩出身。
綦之理进去时,姓马的嘴里还嚷着:“在书院里,我就见不惯你为了几个钱成日扒着姓沈的不放,进京来还是那套阿谀奉承的做派,如今又巴巴地攀上周家公子,你可真是好本事啊!”
看不起他出身的人太多,谢珩神色未变,只作揖问道:“马兄既不再争论文章,这局是否便算谢某侥幸胜了?”
姓马的气势陡然落下来,嘟囔道:“谁要和你这个奸生子辩高下。”
明明是他胡搅蛮缠,不肯认输,如今又一口一个“奸生子”,周围不少学子看他的眼神都变了。
再看谢昭俭,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当真有几分君子风范,只可惜身世拖累,目光之中便不免有几分惋惜。
綦之理冷眼看着谢珩装可怜收买人心。
綦四知道妹妹深厌谢珩,暗道自己是个乌鸦嘴,一说自己倒霉就真倒霉了,让两冤家碰头了。又恨自己忘了谢家老弟寄住天清寺这一茬。
他小声提醒道:“左右你们只是碰见,你就眼不见为净,你看人家爹又被拿出来骂,你也体谅体谅他吧。”
綦之理哼一声,“我是那么小气的人吗?”
綦四心里忙不迭点头,你可不就是,不然我向你借一百两银子,你能把借据留七八年?
若是綦之理知道指定又要白自己哥哥一眼,但她如今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等等,那位郎君且别走。”綦之理见姓马的离去的步子一顿,喊道:“就是你。”
姓马转身瞧见一位高挑的小娘子喊他,虽看不清容貌,但看周身气度,必是大家女,不敢得罪,只作揖道:“不知小娘子唤某何事?”
“也不怎么着,只我有件事关我爹名声的大事需要请教你。”
“姑娘莫要胡搅蛮缠,你我素不相识……”
綦之理长长地哦了一声,“我爹姓綦,官至参知政事,正巧你方才提了一句,说我爹为弟子行了便宜之事,是也不是?”
“我,我……”我那想到那么寸,綦相公之女就在场!
“不知郎君有何证据,说我爹给弟子行了方便?”他算什么东西,就敢抹黑她爹名声,敢骂她爹的弟子。
姓马的道:“谢珩父亲因为通奸丢官,寻常人若有这么个父亲,哪还能考秀才?”
“本朝律令,工、商、杂类、吏人、娼、优、隶、卒不许科考,不孝不悌者、曾犯刑责者、隐匿父母丧者不许科考①,谢昭俭犯了哪一条?”綦之理态度倨傲,“先帝金口玉言,也只罢去官职,仍为谢家子孙留有一丝余地,不曾剥夺谢家人科考资格,你上下嘴皮子一碰,就说我爹徇私,亏你还是个读书人!”
“你,你,巧言令色,强词夺理……”
綦之理才不给他说下去的机会,吵架嘛最重要的是气势。
“连我一个弱女子都能参透先帝之意,知道他老人家心地仁善,望谢家往后肃正家风,养出好儿郎,仍为朝廷效力,兄台倒好,张口闭口就提他人痛处,像是与谢家有什么深仇大恨,恨不得谢家人人都入阿鼻地狱。谢郎君,你可与这位郎君有过仇?”
“綦家妹妹妆安。我未曾与马兄结怨。”谢珩淡声道。
算他识趣,就是好端端叫她妹妹作甚,綦之理偷偷在幕篱下面撇嘴,才开口道:“往日无怨近日无仇,马郎君张口就要断人生路,莫非是嫉妒,也难怪,瞧你一把年纪还赢不过一个年轻人,难免自卑,我也不好同你太计较,就不把郎君这点事告到京兆府里去了。”
“你!”姓马的目眦欲裂,想要冲上去,瞧见一个人高马大的轻挑男子护在綦家千金前头。那姓谢的也霎时冷了神色,双眼之中尽是警告。
他顿时冷静下来。
识时务者为俊杰。
他咬了咬后槽牙,艰难弯下腰,认错道:“綦姑娘教训得是。”
綦之理还想得理不饶人,谢珩这厮却又来扫她的兴,“綦家妹妹爱父心切,些许口角,还望马兄切勿挂怀。”
挂怀,他都要被骂得吐血还能不挂怀?但这女人是相府闺秀,他得罪不起,只能屈服。
姓马的不欲再待,匆匆做足礼数就告退。
綦之理杏眼圆睁,低声质问:“谢珩!”
你算哪根葱,来做我的主?
谢珩只沉沉看着她。
大庭广众,綦之理只好低声骂道:“你又这样,每回我想做点什么事,你都要阻拦我一下,你是不是有毛病。”
谢珩道:“同这种计较到底,有什么好处?”
“好处就是我心情畅快!”
“你这是争一时意气。”
“我不要你管!”
綦四生怕他两打起来,连忙高声道出今日来意,“家父见要入冬,忧心诸位学子因天寒无法向学,特命某为诸位送来冬衣竹炭,望各位学子能在京中过个好年。”
众人自是对綦相公美意多加赞叹,来日入仕,也要记这一份情。
仗着别人瞧不见脸,綦之理皱皱鼻子,表示不屑。
东西分发完毕,都没闹出幺蛾子,綦四正要松一口气,却见谢家贤弟忽然对五妹道:“五娘子,我有几句话要私下同你说。”
綦四霎时心中栗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