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大的白色邮轮如同一座移动的岛屿,切开深蓝色的洋面,在夕阳熔金般的余晖里犁开一道绵长的、泛着玫瑰色泡沫的航迹。海风带着咸腥的暖意,吹拂着顶层甲板露天酒吧的白色纱帘。空气里弥漫着香槟气泡的微醺、雪茄的醇厚,以及海盐在暮色中蒸腾的独特气息。
艾斯斜倚在柚木栏杆上,手臂随意地搭着,米色的皮肤在夕阳下镀着一层温暖的金边。他穿着纱良在意大利佛罗伦萨一家老裁缝店为他定做的亚麻衬衫,袖口随意挽到肘部,露出结实的小臂线条和那条在俄罗斯冰钓时被冰棱划伤的细小疤痕。他微微侧着头,熔金色的眼眸里映着海天相接处那轮巨大、浑圆、正缓缓沉入海平线的落日。那双眼睛里,不再有初临“未来岛”时的惊惶与暴戾,沉淀下的是被岁月和旅途打磨过的、如同深海般沉静又灼亮的光芒。
纱良端着一杯冰镇过的莫吉托,轻轻靠在他身侧。海风吹起她散落在肩头的黑色长发,发丝拂过艾斯的手臂,带来熟悉的柑橘与青草香气。她微微眯着眼,看着那片燃烧的海天,嘴角噙着一抹慵懒而满足的笑意。
“真快啊……”她轻声感叹,声音被海风揉碎,又清晰地落在艾斯耳畔,“好像昨天才把你从那个纸箱里抱出来。”
艾斯低低地笑了一声,胸腔震动。他转过头,目光落在纱良被夕阳染红的侧脸上,眼神温柔得像要融化。“是啊,”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从一只……连路都走不稳的傻猫……”他顿了顿,眼底的笑意更深,带着点促狭,“……变成现在这个……能吃垮邮轮餐厅的‘大胃王’?”
纱良忍不住笑出声,用手肘轻轻撞了他一下:“还不是你!昨晚自助餐区的龙虾都被你扫荡光了!经理看我的眼神都带着绝望!”
艾斯毫不在意地耸耸肩,手臂极其自然地环过她的肩膀,将她更紧地拢进自己怀里。他的下巴轻轻抵着她的发顶,目光重新投向那片壮丽的落日熔金。
“纱良,”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近乎叹息的温柔,“你看……极光。”
纱良微微一怔,随即明白他指的是什么。她抬起头,看向那片被夕阳点燃的、如同流动的彩色火焰般的云霞。那绚烂的色彩,将她拉回到遥远的、寒冷的冬夜,他们裹着厚厚的驯鹿皮毯,躺在雪地里。头顶是浩瀚无垠的星空,巨大的、如同神灵裙摆般的绿色光带在夜空中无声地舞动、流淌。冰寒的空气冻得人脸颊发麻,可艾斯滚烫的怀抱却像永不熄灭的熔炉。在极光最盛的那一刻,他低下头,带着冰雪气息的、滚烫的唇,笨拙又坚定地印在了她同样冰冷的唇上。那一刻,世界寂静无声,唯有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震得耳膜嗡嗡作响。
“嗯,极光。”纱良的声音有些飘忽,脸颊微微发烫,仿佛那极地的寒意和灼热的吻再次同时降临。
“还有……大雪。”艾斯的声音继续,带着回忆的暖意。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她肩头柔软的衣料。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雪将他们困在半山腰的小木屋里。壁炉里的柴火噼啪作响,窗外是呼啸的风雪和一片混沌的白。暖气管道意外故障,室内温度骤降。艾斯二话不说,把自己裹得像个熊,又用厚厚的羽绒被将纱良严严实实地裹住,然后像抱着一件稀世珍宝般,将她紧紧箍在自己怀里。他的体温透过层层衣物传递过来,驱散了刺骨的寒意。窗外风雪肆虐,木屋在狂风中发出吱呀的呻吟,可在他坚实温暖的怀抱里,纱良只感到一种奇异的、风暴中心的宁静。她甚至能听到他沉稳有力的心跳声,如同最安心的鼓点。
“火山……”艾斯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笑意,低沉而愉悦。他们徒步去看一座活跃的火山口。就在他们抵达观景台,正惊叹于那翻滚的、如同地狱之口的硫磺烟雾和暗红色岩浆时,脚下的大地突然剧烈震动!火山发出了沉闷的咆哮!警戒哨声凄厉响起!人群瞬间陷入恐慌,尖叫着四散奔逃!浓烟滚滚,碎石飞溅!艾斯一把抓住纱良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他金色的眼睛里没有丝毫恐惧,反而闪烁着一种近乎狂热的兴奋光芒!“跑!”他大吼一声,拉着她,像两道离弦的箭,逆着慌乱的人流,朝着山下安全地带狂奔!山路崎岖,碎石不断滚落,浓烟呛得人睁不开眼。可艾斯的手掌像铁钳般牢固,他的笑声在爆炸般的轰鸣和人群的尖叫声中格外清晰、爽朗!纱良被他拉着,跌跌撞撞,心脏快要跳出喉咙,可看着他飞扬的发梢和侧脸上那无畏的笑容,一种奇异的、近乎荒谬的快乐也冲散了恐惧!他们逃出生天,站在安全的山脚下,看着远处火山喷发的壮观景象,灰头土脸,却忍不住相视大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还有……天空。”艾斯的声音放得更轻,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温柔。他低下头,额头轻轻抵着纱良的额头,呼吸交融。他们一起从一万五千英尺的高空跳下。自由落体的瞬间,失重感如同巨锤砸向心脏!狂风在耳边呼啸,大地在眼前急速放大!纱良吓得紧闭双眼,尖叫卡在喉咙里!就在这时,一双有力的手臂紧紧环住了她的腰,一个温暖的胸膛贴上了她的后背。艾斯低沉的声音穿透风声,带着绝对的力量和安抚,在她耳边响起:“别怕!我在!”他调整姿势,让她更安稳地靠在自己怀里。急速下坠中,纱良颤抖着睁开眼,看到的是艾斯近在咫尺的、写满坚定和守护的金色眼眸。风声太大,听不清心跳,可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胸腔里那蓬勃有力的震动,一下,又一下,如同最安心的锚,将她牢牢定在这惊心动魄的坠落里。当降落伞“嘭”地一声打开,下坠骤然减速,世界瞬间变得宁静而辽阔。他们相拥着,在蓝天白云间缓缓飘荡,脚下是如画的山川湖泊。那一刻,心跳声终于清晰可闻,交织在一起,盖过了世间一切喧嚣。
回忆如同温暖的潮水,无声地漫过两人心间。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沉入海底,天空被染成深邃的蓝紫色,星辰开始悄然浮现。邮轮巨大的探照灯亮起,在漆黑的海面上投下两道长长的光柱。
艾斯微微侧过身,面对着纱良。他的目光深邃,如同倒映着星辰的熔金湖泊。他抬起手,指腹带着薄茧,极其轻柔地拂过纱良被海风吹得微凉的脸颊。然后,他低下头,如同在极光下、在无数个异国的星空下、在每一次劫后余生的相视而笑后那样,带着一种早已刻入骨髓的、无需言说的默契和深情,吻上了她的唇。
这个吻,温柔而绵长,带着海风的咸涩、夕阳的余温、和所有旅途沉淀下的、浓得化不开的爱意。如同一个完美的句点,落在这环游世界的终章。
然而,就在这个吻即将结束的瞬间——
“轰隆——!!!”
一声沉闷到令人心脏骤停的巨响,如同海底巨兽的咆哮,猛地从邮轮底部炸开!整艘巨大的船体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剧烈地、疯狂地颤抖起来!甲板在脚下剧烈倾斜!酒杯、餐盘、桌椅……所有的一切都在瞬间失去平衡,发出刺耳的碰撞碎裂声!尖叫声、哭喊声瞬间撕裂了宁静的暮色!
艾斯在巨响传来的瞬间,身体的本能反应快过一切思考!他猛地将纱良死死护在怀里,用自己的身体作为屏障,撞向相对坚固的栏杆!巨大的冲击力让他闷哼一声,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金属上!他金色的瞳孔在瞬间收缩到极致,里面翻涌的不是恐惧,而是如同被点燃的、焚尽一切的暴怒和……一种深不见底的、源于灵魂深处的恐慌!
“纱良!”他嘶吼着,声音被巨大的金属扭曲声和人群的尖叫淹没。他低头看向怀里的女人,确认她是否受伤。纱良的脸色瞬间苍白,但那双眼睛却异常地冷静。
“船底!是船底!”有人绝望地尖叫。
刺耳的、如同死神号角般的汽笛声凄厉地拉响!冰冷刺骨的海水,如同黑色的巨蟒,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船体破裂的缝隙中疯狂涌入!
恶魔果实的诅咒!大海的诅咒!
艾斯只觉得一股冰冷的、足以冻结灵魂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窜遍全身!
“纱良!”他再次嘶吼,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和强行对抗本能的痛苦而扭曲变形。他紧紧抓住纱良的手臂,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那双熔金色的眼眸里燃烧着绝望的火焰,“听着!你一定要活下去!一定要!听到没有!活下去!”他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哀求的疯狂。
冰冷的海水已经漫过了脚踝,带着刺骨的寒意。船体倾斜的角度越来越大,如同一个垂死的巨人正在缓缓沉入深渊。绝望的哭喊和海水涌入的轰鸣交织成地狱的乐章。
纱良抬起头。她的脸上没有泪水,没有歇斯底里。那双清澈的眼睛,在邮轮摇曳的、濒死的灯光下,亮得惊人,如同风暴中永不熄灭的灯塔。她反手,用尽全身力气,死死地、紧紧地握住了艾斯那只因为恐惧和海水侵蚀而剧烈颤抖的手。
她的手指冰冷,却带着一种磐石般的坚定力量。
“没关系的,艾斯。”她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穿透了所有的喧嚣和绝望,像一道温暖的电流,瞬间击穿了艾斯被恐惧冻结的心脏。她的目光如同最柔韧的丝线,牢牢地缠住他慌乱的金眸。
“没关系的。”她重复着,嘴角甚至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向上弯起一个微小却无比确定的弧度,如同在安抚一只受惊炸毛的巨兽。
“我们会活下去的。”
她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神谕般的笃定。
艾斯剧烈颤抖的身体猛地一僵。他看着纱良那双在绝境中依旧燃烧着生命火焰的眼睛,看着她唇边那抹微弱却无比坚定的笑容。那股几乎要将他彻底吞噬的恐惧,在这一刻,竟被一股更强大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暖流强行冲开了一道缝隙!
海水已经漫过了膝盖,冰冷刺骨。船体发出最后的、令人牙酸的呻吟,以更快的速度下沉。巨大的阴影笼罩下来,死亡的冰冷气息扑面而来。
艾斯不再颤抖。他猛地将纱良更紧地、更用力地拥入怀中!几乎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他的手臂如同最坚固的锁链,他的胸膛如同最后的堡垒。他低下头,滚烫的、带着咸涩泪水的吻,重重地落在纱良冰冷的额头上。
“嗯!”他发出一声如同野兽般的低吼,声音嘶哑却充满了破釜沉舟的力量,“我们不会死的。”
冰冷的海水瞬间淹没了他们的头顶。
巨大的邮轮如同被无形巨手拖拽着,发出最后的、沉闷的悲鸣,彻底沉入墨蓝色的深渊。
冰冷。黑暗。窒息。巨大的水压从四面八方挤压而来。
艾斯死死地抱着纱良,用尽最后一丝意志对抗着大海的诅咒带来的虚弱和恐惧。他感觉到纱良的手臂也紧紧地环抱着他的腰背。在绝对的黑暗和冰冷中,在急速下沉的失重感里,在意识被冰冷海水吞噬前的最后一瞬——
他仿佛又看到了那个雨夜,那个蜷缩在纸箱里、瑟瑟发抖的黑色小毛球。看到了她俯下身时,被霓虹灯染上五彩光晕的黑色长发,和那双带着温柔笑意的眼睛。听到了那句如同天籁般的话语:“要跟我回家吗?”
冰冷的海水灌入口鼻。意识如同断线的风筝,迅速沉入无边的黑暗。
在彻底失去知觉前,艾斯用尽灵魂最后的力量,在心底无声地呐喊:
“纱良…我爱你……”
冰冷的海水深处,巨大的邮轮残骸缓缓沉向永恒的黑暗。无数细碎的气泡如同银色的眼泪,从破裂的船舱中升起,朝着遥远的海面,朝着那片曾经洒满夕阳的天空,无声地飘散。
在那片冰冷的、永恒的寂静里,唯有那紧紧相拥、如同连体般沉入深渊的两个身影,仿佛凝固成了深海中最沉默、也最温柔的雕像。